胡师傅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这套拳该传给谁。
坐在徒弟孝敬的黄花太师椅里，眼前的把式场，五十来个徒弟你来我往，擤气声跺脚声轰成一片，带起了满地的尘土飞扬。老人浑浊的目光投向其中一伙徒弟。放在二十年前，自己手下的好手怎么也能捧个铁饭碗，当个镖师。如今不比以往，他们出了师能干什么？想到这，任谁也要道个沧海桑田。老人向后一靠，闭着眼长出一口气。
“师父，有人来了。”胡师傅把头从回忆里抬起，就瞧见跪在台阶上的徒弟贾坟，这个提着钢鞭的魁梧大汉天生神力，两年前来此，说是拜师，是为挑衅。当年的胡师傅只是将手轻轻搭在贾坟肩上，转身下压，后手拍背，贾坟便重心失衡，坠倒在地。如同虎狼面前的羊兔，被戏于股掌之中。自那后，贾坟就成了胡师傅最毕恭毕敬的徒弟。
老人向院门看去，来人，黑脸，黑衫，黑布鞋，背有两把钢刀如月华。他迈着缓慢步伐，身形不偏不倚，满院的沸腾戛然而止，震起的尘埃在所有人注视下落回原地。刻板坚毅的脸上有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睛，死死地盯住胡师傅，充斥着仿若竞技场中亡命之徒的凶杀之气。他对其他人视而不见，直勾勾地盯住胡师傅，恰若猎人眼中只有一只猎物。
少年从背后拔出一根齐眉棒：“后生打湖广来，代家父送件东西。”其声竟圆润如美玉，铿锵若金石。“酸里酸气。”贾坟心中暗骂，回头望去，却不知师父何时已经站起。胡师傅打量着那根长棒，定睛一看，少年头顶年少荒芜，心中便有了定数，眼睛里投出刀子一样冷冽的目光：“都回去吧，今天我有位贵客。”
徒弟们见师父脸色骤变，争先恐后地将刀剑扔回架子，推推搡搡山门。大门砰然关上，贾坟走在最后。“后生听家父说，胡先生一身本领刚柔并济，无坚不摧。望可以指点一下后生拳脚。”若是报往日恩怨，这语气未免太谦柔了点。“好。”胡师傅声如洪钟，气盈悠长。少年十指攥紧，关节咔擦作响，侧身半步，右脚拧转蹬地，气劲迸出，单拳直冲胡师傅而来。胡师傅单脚点起，连人带以向后滑去，变拳为掌，按在椅背上借力而起。太师椅轰然破碎，院中再度尘土飞扬。
隔着门缝偷看的贾坟冷汗涔涔。他知道自己能让椅子成为一堆木条，但绝不能使其化为齑粉，功力之差，细微可见。
少年进口而来，踏地提膝。老人翻手拨开，卸力于地。少年倚身借力，另一腿如鞭子甩向胡师傅，连带着空气噼啪作响。胡师傅提肘而防，转髋闪身，少年脖颈露于眼前。胡师傅不假思索收回飞出横掌，面对故人之子，他动了爱才之心。少年乘此已身形回正，胡师傅拳头疾风骤雨般轰向其胸腔，少年防守却是连绵不绝、风雨不透。
胡师傅心中暗叹：“奇才！”出神之际，少年身如崩弓，一掌旋转而出，重重击在胡师傅下颌。老人，天旋地转。少年两拳如炮捶打接踵而至，老人飞摔在大门上，一声巨响震得大门落下两片红漆。门外贾坟慌忙逃窜，状如丧家之犬。
少年一脸惶愧，跑到胡师傅身侧，连声道歉。胡师傅擦了擦嘴角的黑血：“走，进屋吃酒！”老人授意来人拿出窖中一坛美酒，斟满两瓷碗，一碗推至少年面前：“你父亲可还安好？”“家父日日练武，说要再和您一较高下。”少年双手接碗，“话说回来，我刚才破绽颇多，您为何始终不肯出手？到头来岂不折了名声？”老人端碗不放亦不饮：“你拳法谨慎细微，为人恭谨谦和，是个人才。我卖你一个人情，你还会拒入我门下？”“真的？”少年不可置信的脸上欣喜洋溢。老人捧碗一饮而尽，烈酒从喉颈烧到心窝子，酣畅淋漓。
老人搬了一条土凳坐在把式场上，院中空无一人，徒弟们仿佛都已将他忘得干干净净。可他的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澄清明亮。不像年轻时锋利，也不像年迈时浑浊，那是一个已经将火把传承给下一代，把生前名拱手相让，身后事安置妥当的老人应有的眼神。
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霭，院中不时传有几声难听的乌鸦叫声，想想昨日的人声鼎沸和今日的空空荡荡，任谁也要道一个沧海桑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