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晚自习，向教室走去，身后的学生开始加速赶超，在楼下就听到的活泼笑声戛然而止，走廊上窃窃私语的男女生赶紧噤声分开，涂了口红的女生捂住嘴唇，站上讲台目光扫过之处，迅速归位，迅速平复……
我终于变成了校园青春剧中，被少男少女视为“眼中钉”的古板老师，凡是影响提升成绩的聊天、早恋、化妆、手机一律压制，那是小说作者津津乐道的桥段。在学生眼里，我是“好老师”还是“坏老师”呢？反之亦然，我现在又是在如何区分“好学生”与“差学生”呢？
我总是想起自己多年前的一个“差学生”，是他，常常提醒自己，我面对的不是千人一面的教育产品，而是独一无二的生命个体。
因为极低的中考分数，他以“差生”的身份进入高中。他说理科听不懂，文科不爱听，语文连汉语拼音、英语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每次考试，他是班上力气最大的那一个，因为凭一人之力拖了全班的后腿。
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带手机，熄灯后他躲在厕所里用手机，微弱的光引来了宿管老师，手机被没收交到学生科保管，得等到期末再归还。他找到我，说“老妈”带着身患重病的“老爹”在南方打工，他想念担心他们，只有趁晚上发几条信息。我帮他要回了手机，一台老式、便宜、破旧的手机，上面贴着从篮球杂志上剪下的詹姆斯头像。那时的我，真是缺乏纪律意识的“呆老师”。
无论他距我多远，只要看见，都要追上来亲热大喊一声，“吓”我一跳后，又蹦跳上楼。我看着他褪色的牛仔裤脚边磨损出线头，心里潮热。班级篮球赛，他自然是主力，他为救下一个抛出线外的球，头撞在篮球架上，顿时鲜血直流。我吓得大哭，带去镇医院处理时我仍哆嗦抽噎，他龇牙咧嘴，却说：“老师，我不痛呢。”又捞起T恤前襟：“这块干的，要不要擦擦？只擦眼泪别揩鼻涕啊！”医生实在看不下去：“我没治错受伤对象吧？”那时的我，真是缺乏冷静心态的“怂老师”。
元旦文艺汇演，我班出了个服装表演节目《中华霓裳》，服装是大家自制的，为了做几条唐代裙子，我剪掉了结婚时的白婚纱。我跟学生说无所谓，是拍婚纱照时影楼送的。其实心里有些不舍。他看在眼里，跟同学说：“大家别忘了，我们欠老师一套婚纱。”我笑：“说什么呢？我没做新娘的机会了，你们以后送我我也穿不上。”一屋子的女生，叽叽喳喳，翻箱倒柜，看能不能找出可以上台的裙子。那时的我，真是缺乏威严架子的“衰老师”。
暑假里，他的父亲去世了，他打电话来，请我说服他“老妈”，同意让他辍学去修车店当学徒工，好早点减轻母亲的负担。我是最差的说和者，那个坚强的妈妈，说总有天亮的时候，让我不要为她儿子离开学校而难过，更不要把学生家庭的担子挪到自己肩上。那时的我，真是缺乏边界概念的“蠢老师”。
现在的我，理性很多，周全很多，现实很多，可我却越来越不喜欢现在开始变得有分寸的自己了。
学习，自然是每个学生的本分，学习好，需要天赋、兴趣和良好习惯。有的“差学生”，尽管他们因为种种原因成绩分数不佳，没有能力去攀登学业的高峰，并不意味着为人处世上就不能达到优秀。一个孩子，因为成绩不尽如人意，就被全盘否定，没有比这更冷漠残酷的师生关系了。
有的所谓“好学生”，他们学业顺畅春风得意，却精致利己自以为是，老师父母的付出都是理所当然，他们安然地享受着作为学校家庭荣誉产品的待遇。甚至，可以将另一条鲜活的生命逼至绝境。可他，曾经让父母倍长脸面，让老师引以为傲啊！
我希望有一天，当我走进学生群中，那些少年，就像花草在微风轻拂中昂起头颅，就像鸟雀在晨曦初露中敞开歌喉，就像鱼虾在微波清流中自在游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提防，畏惧，疏离。即使有一天，他们因为成绩优异搬至贵户、跳上高枝、越过龙门，从而感激曾经被严格约束，却再也不想重新登上这一段旅程，你说，我是不是一个最尴尬的陪伴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