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杏庵
我读书，喜欢从书中找细节，听弦外之音，然后寻找传统意象。比方说，李煜《渔父》中这样写道：“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中国古典诗文中写渔父扁舟垂钓之象，以达作者超脱旷达之意者，可谓层出不穷。溯其本源，楚辞中的《渔父》堪称发轫之作。在屈原的笔下，”渔父”的出场是这样的：茫茫旷野，滔滔江流，无边无际的苍穹之下，一个疲惫不堪的旅人在踽踽独行。此情此景，不由让人想起《诗经·小雅·采薇》中的句子“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渔父”怀才不遇，一生落拓不羁，却因种种缘故，一生命运多舛。绝世的天才，往往与与不幸的身世结缘，为世俗不容。“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身经漫长的流放生涯，内心承受着忧国忧民的巨大痛苦，这位正直的贵族，早已“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了。
从楚辞的《渔父》开始，这“渔父”二字便成了古典诗词中的一个“梗”，比如《三国演义》开篇的“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又比如我格外欣赏的宋代词人陈与义的《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时间如流水般逝去。陈与义追忆起二十多年前的洛阳中旧游，那时候是徽宗政和年间，天下太平无事，还有闲情游赏、挥霍时间。一群英豪饮酒吹笛，杏花落了满地。如今的“豪英”去哪里了？借用清代孔尚任的《桃花扇》书中老艺人的：“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其后金兵南下，北宋灭亡，陈与义流离逃难，备尝艰苦。多年后回想起来，最好的昔年记忆莫不如“坐中多是豪英”了。
啊。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虽在。堪惊。“豪英”们要么绝交、要么慢慢走散。半夜听打渔人的歌儿，顿生“无限沧桑、知交零落”之感。
时间怎么过去的？如今，经历过“饭局”“油腻”等多轮舆论热潮洗礼的、忙着见证历史的，开始对朋友的邀约说“不”，仿佛说“不”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四十岁以前要善于结交，四十岁以后要善于绝交。甚至开始将久不联系的朋友一键删除，心里想说：我们绝交吧，漂流瓶也联系不到的那种。
生活中开始没有大事，连一桩值得拿出来发朋友圈炫耀的事都没有。人到中年，似乎被黑得灰头土脸,“他在低头拉车，你却骂他姿势不好看”。等你老了，会不会又生出“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的淡定啊。
人们无时无刻不在跟世界相处，但归根结底是在与自己相处。尊重自己，就是尊重这个世界。当下，即使你想做“渔父”，也没有地方给你垂钓啊。终需面对现实对不对？
当你老了，何处安放焦虑孤寂呢？这可能是我们“60后”不得不直面的问题。黄仲则有诗云：“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如灰。”这个调子太灰了，不如再阳光一些。有的老人干脆转向“养生”，整天看养生节目。湖南卫视一个娱乐节目，请一个道士谈养生。说每一口饭必须咀嚼36下。这也太能扯了吧。果真如此吃饭，只有闲人耗得起，比如道士们。还有的老人不服老，想学布鲁斯·威利斯，做个硬汉。布鲁斯·威利斯的表演非常平民化。他的成名丰碑是《DIE DARd》系列，直译就是“死起来很难”，港译名叫做《虎胆龙威》，他演一个不得志的小警察，成天深陷于和老婆吵架、与上司斗嘴的汪洋大海中难以自拔。与阿诺·斯瓦辛格和席维斯·史泰龙相比，布鲁斯·威利斯既没有很酷的表情，更不擅长亮出一身并不算专业的肌肉，于是就晃一个大身体、抓一把小手枪招摇过市。在《虎胆龙威》系列里，他总是被敌人打得眼冒金花而他总喜欢死缠滥打。他的敌人，向来集幽雅的谈吐和凶残的本性于一身，当然，等到布鲁斯·威利斯被逼到悬崖扔到小手枪开始肉搏的时候，最后的胜利又总是属于这位窝囊的英雄——布鲁斯·威利斯。
布鲁斯·威利斯不是在表演生活而已，真实的生活，怎么可能总能赢得“最后的胜利”呢。
窃以为，在信息更迭如此快的现在，老人的经验依旧难能可贵，但也常会有“老马不识途”的失落感。父母和孩子是一生的羁绊，但在相处时同样也要保持合适的“距离”。互相记挂着彼此但又不要造成压力，才能把日子过得更舒坦。借用海子的诗，就是：“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老人们的焦虑、困惑不但与子女有关，同时也与自身的社交相关。生活中，老人们总会感觉到自己跟不上潮流，被儿女“嫌弃”。这些失落的瞬间不断叠加，便增长了老人的失落和焦虑感。然而社会发展的步调不会因为老人感觉跟不上就减速、或者停下，老年人也无需拼命追赶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负担。每个年龄段都有适合自己做的事，多结交点朋友，多培养点兴趣，多“自我”一些，老年生活也照样能过得很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