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这是鲁迅先生对民国乱象的描述，更有人形象地将那一段时期称之为“修罗场”，彼时的中国大地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清廷、北洋、列强、民国乃至是各路军阀你来我往，百姓民不聊生苟且度日，而权贵之间却又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生逢乱世，老实人是难以在那样的境遇下生存下去的，中华大地上有两股力量正蓬勃兴起。一股是湖湘之地的“蛮霸之气”，另一股则是江浙之滨的“浪人侠气”，这两股非比寻常的力量相互交融又相互碰撞，迸射出了别样的火化与光芒。
与此同时一同碰撞的，还有个人的际遇与时代的潮流，传统的破碎与现实的残酷。忠孝两全、仁义兼备的立身之本与人格追求，被时代裹挟着、被欲望追逐着、被潮流追逐着，人性的光辉与阴暗便彻底地展现了出来。
戴笠，毫无疑问是时代浪潮中的浪花一朵，他的功过我们暂且不再讨论，今天我们只讨论个人在大历史背景下的际遇。世人之讲戴笠，往往爱谈论他的风起云涌，谈论他的诡异莫辨，谈论他顶尖的特工技能。
但笔者却以为，那只是“戴笠的脸谱”而非“戴笠的面目”，人之性情与抉择，往往在日常的琐碎中得见真章。以更为寻常的角度去看待他，并非是强行抹去他的功过，而是不让其成为障目的罗网，还原出一个更为真实的戴春风（原名）。
世人之逻辑，往往喜欢按照“从生到死”的顺序去写一个人物，而笔者偏偏要“从死到生”去描绘戴笠——生死两端，掉过头来看，别有一番滋味。
1946年3月17日，古老的黄历上写着“诸事不宜”，果然就有人在这一天出事了。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中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军统）首长——戴笠，在搭乘专机从青岛飞往南京时，因气象原因临时迫降徐州，飞机于南京西岱山失事，戴笠身亡。是日的南京上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而国民政府也愁云惨淡，戴笠之死是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
4月1日，戴笠的葬礼在重庆举行，校长亲自主持祭奠仪式，途中几度哽咽落泪。第二日，数百名要员为戴笠送别，校长更是亲自为他扶灵，这样的待遇是极为罕见的。直到日后退守孤岛，他依旧为戴笠之死嘘唏不已，往事可谓难以回首：“雨农不死，大陆不失！”而原政治部主任也坦诚评价道：
“戴笠之死，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可以提前十年成功。”
一则以忧，一则以喜，但其中都饱含惺惺相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全国的舆论都一片哗然，关于戴笠的死因以及功过都被讨论了无数遍，但斯人已逝，即便沸反盈天也是覆水难收。在千万世人当中，有一个人却一直以为戴笠还活着，而这个人恰恰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位——戴笠的母亲蓝月喜。
这是一位朴实的江浙妇女，直到3年以后寿终正寝，都不知道自己的爱子戴春风已然离世。
只是在某一天，儿子的同事们突然去看望她，然后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他去了英国，要过几年才能回来！”而后，她便会固定地收到儿子的电报，或长或短与以往无异，这都是毛人凤模仿戴笠的语气写就的。
在漫长的3年余生中，她再也没有见到过戴春风的身影，她曾经也询问过毛人凤等一干同事，但最终的答复都是“他很忙”。1948年，蓝月喜73岁寿诞，毛人凤为她举办了奢华隆重的宴会，高朋满座唯独不见戴春风的身影，她心生疑惑。
“春风为什么没来？”
“他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蓝月喜没有再追问，有回忆录说她从未怀疑过，直到去世的那一刻。在她的眼中，没有什么军统首长戴笠，只有她些许顽劣的儿子戴春风。而在毛人凤等一干人的眼中，戴春风与他们实在毫无瓜葛，他们只知道那个叱咤风云的戴笠。
戴春风也好，戴笠也罢，他的一生始终都充满了矛盾，他是天使与魔鬼的集合体，他是一个极度复杂的人物。60余年的光影过去了，坊间关于戴笠的褒贬一直很难达成一致，但那个落魄富二代戴春风的确是被人忘却了。
1945年是戴笠政治生涯的顶点，据美国军事情报局的统计，他直接统治了18万便衣特工，其中有4万多人昼夜为他服务。而实际上潜在的特工人员，加起来有32.5万人之多，戴笠的特工如同幽灵一般，游荡在中国大陆、南亚次大陆以及东南亚、南太平洋群岛等诸多地方。
仅仅从1944年6月到1945年7月的一年多内，戴笠领导的“中美合作所”（1942年组建，1943年正式成立）便做出了相当巨大的成绩，这对于抗战是积极正面的。
“击毙日军2.3万人，使其9000余人负伤，俘虏300余人，炸毁桥梁209座、军用摩托89辆、大小船舶141艘、军械仓库97个。”（资料来源：沈醉《军统内幕》）
戴笠是不仅是一个特工天才，他还是一个经济天才，庞大的特工组织所运行的资金，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他构建的“走私网络”。他利用当时“国统区”和“沦陷区”之间的贸易停滞，垄断了“反走私系统”，一面向“沦陷区”的日本人出售原材料及农产品，一面向“国统区”的百姓出售工业品和药品，其中的暴利是难以想象的。
当时能够做得起这类生意的，除了军政要员之外，便只有黑帮一类的亡命之徒，一个有权有势有兵有马，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即便是如此，后者也需要按时向戴笠“进贡”，才能分得些许的残羹冷炙。
彼时的戴笠翻云覆雨，树大招风引来了很多人的侧目，其中就包括黄埔校长。1946年的春季还未来到，关于戴笠归宿的风言风语便四处传来。有人说他将继续从事军统工作，也有人说他会退休照料母亲，但戴笠本人从未表过态。
现实的风平浪静背后波涛汹涌，戴笠的权力过大引起了顶头上司的忌惮，校长召开了会议要重组特务系统。而在美国人的支持下（美国海军为主），他被推举为“中国海军总司令”的候选人，戴笠连新的制服都做好了。
是进是退？这是一个很艰难的抉择，当时戴笠的下属建议他到美国避一避风头，戴笠本人经过思量后也接纳了这样的意见。但天有不测风云，49岁的戴笠在1946年3月17日，不顾下属的劝告强行登机飞往南京（目的地是上海），最终与飞机残骸一同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
回顾他的一生，有人说他是天使与魔鬼的集合体，笔者深以为然。一方面他残忍地迫害同胞，被害者的家属恨他入骨，而另一方面，他在客观上又为抗日做出了贡献，其中未必是家国情怀，但这也不能抹去他的贡献。
我们将视线拉回到那个时代，就能够明了从江浙乡村走出的戴春风，为何摇身一变成为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戴笠。彼时的华夏大地是一盘散沙，土匪、黑帮、列强、知识分子、军阀各自为政，拉山头的拉山头、做掮客的做掮客，当时的天下是群龙无首的。
在乱世之中，一个人应当如何立足呢？这实在不是个人能够完全决定的，我们翻开戴春风的履历就会发现，他不仅仅在政治生涯中充满了矛盾，在日常的生活中也到处都是矛盾。这种矛盾并非体现在他一个人的身上，而是当时生活在其间的中国人民的整体写照，是那段过往历史不堪回首的境遇。
如果说戴笠政治生涯的顶点是1945年，那么他真正发迹的时刻应当是1940年，那一年他正式担任了军统局正局长。1941年，戴笠将破译的日本空军密码辗转传达给美国人，但遭到了美国方面的轻视，12月7日，“珍珠港事件”爆发。
美国人从此以后对戴笠刮目相看，这也是1942年美国人梅乐斯来到重庆，与戴笠一同组建“中美合作所”的契机。但事实上，戴笠早在1930年就将自己的母亲蓝月喜接到了南京，他过于残暴的行为导致了母亲的不满——蓝月喜是一个相当传统的大家闺秀，她对于戴春风的影响很大。
“不要乱杀人，不能对下属拳脚相加！”晚年的蓝月喜在目睹了儿子的暴戾之后，不仅多次要求他“与人为善”，甚至还在家中吃斋念佛。
这样的矛盾几乎贯彻了戴笠的一生，他是一个极其孝顺的人，但他对于外人却异常残忍。他受到善良的母亲的影响很大，同时他开蒙的书籍是传统的儒家经典，但在青年之时他又混迹黑帮。他经由毛人凤的指点才赶上了“黄埔六期”这辆“末班车”，但他又以自己的聪慧击败了“陈氏兄弟”。
他一面对抗战有着积极的影响，但他大肆排除异己暴行又导致血流成河，他一面忠诚于自己的校长，一面又有着无比强烈的野心。他是一个传统文化熏陶下的读书人，却走上了杀人放火的“魔王之路”，他是一个重重矛盾的集合体。
当我们翻看他的履历，就能够清晰地看到这样的矛盾处，19，年仅22岁的戴春风在当了几天兵之后，在乡下组建了一支名叫“自卫军”的小队伍。这算是他的第一次创业，但这次创业非常不成功，他们不仅被百姓们视为“土匪乞丐”，还遭到了官府的通缉，不得不仓皇地逃亡宁波。
在宁波，身无分文的戴春风真的沦为了乞丐，他在当地依靠行乞才活了下来。这是的戴春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他胸中还是有着爱国情怀的，他也想过“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宏大誓愿，他也有过“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切肤之痛。
但现实无情的击碎了他的梦想，在青年时期他不得不四处飘零，而他的母亲蓝月喜，则从家乡一路前行寻找自己的儿子，最终母子团聚抱头痛哭。慈母的眼泪在此时已经失去了作用，一心向往自由的戴春风很快就只身前往大上海，他期望在这里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各色人马混迹于此，但一个乡下的青年要想出人头地谈何容易？他在参军之时便结识了青帮的人物，混迹于地痞流氓之中吃喝玩乐，并且通过赌博赢得了不少钱。于是，在19，他便利用自己与青帮人物的关系，结识了上海滩的大佬黄金荣，做了一个小小的跟班。
戴笠在上海的身份相当低微，他是大佬黄金荣的小马仔，在杜月笙的赌场抽过千，也在王亚樵的手下干过分队长。但彼时的他混得相当差，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一个乡下来的小子，戴笠当时经常身无分文。但他身上又有着出人头地的强烈愿望，他日常的行为与其他混混不同，很注意自己的外貌和行为。
“虽然他只有一套劣质西装，但每晚都要清洁它，第二天出门便干净整洁地见人。尽管他经常身无分文，但他穿得还是人模狗样的，与当时自甘堕落的小混混截然不同。”
这种矛盾性也体现在他的交友上，带有浪人习气的戴笠十分好斗，但他却结交了两位鼎鼎有名的人物——胡宗南和毛人凤。
当时的胡宗南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学教师，但戴笠对于他相当地礼貌，日后二人成为了非常重要的政治盟友，当然，彼时的胡宗南还不是“天子第一门生”，而戴笠也只是小小的戴春风。毛人凤与戴春风的关系就更不必说了，他二人本是小学和师范的同窗，也是戴春风日后的接班人。而身为混混的戴春风，却得到了国民党元老戴季陶的重视，他后来又在黑帮内部混得风生水起。
现实的荒诞之处在于，戴春风之所以能够赶上“黄埔六期”的末班车，除了毛人凤的介绍之外，更重要的是青帮大佬黄金荣帮他写的介绍信。这一年的戴春风年满30岁，他逐渐地看透了当时乱世之中的纷杂关系，也逐渐想清楚了自己未来将要做什么。
在进入黄埔之后，他正式地将自己的名字“戴春风”改为了“戴笠”，出处确是晋朝周处的《风土记》，或许他觉得彼时的大环境正如两晋时期一般，抑或是他内心深处也向往一段名士风流。
“卿虽乘车我戴笠，后日相逢下车揖，我步行，君骑马，他日相逢君须下。”
戴笠知道自己不能成为那个执掌乾坤的人物，但他愿意成为那个遮风挡雨的“斗笠”，事实上，戴笠在随后的宦海沉浮中，也践行了他的这一准则。
在黄埔的戴笠是校长小小的勤务兵，但他并不满足于此，他的理想是成为校长的犬马。于是，戴笠不断地搜集各类校长可能感兴趣的信息，编辑成册每日放在他的桌上，最终引起了中正先生的注意，成为了安插在黄埔的耳目。
戴笠的好斗凶狠被杜月笙高度赏识，但他在黄埔却一改习气，不仅戒掉了赌博吃喝等坏习惯，还沉默寡言为人平和，他在学习方面是相当刻苦的。
从此以后，戴笠开启了他的宦海沉浮，从1926年“北伐”开始直到1930年戴笠崭露头角，期间的甘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们很难给这样一个人一个确切的评语，因为他实在是太复杂了，你说他暴戾好斗，但他又有着极度自律的一面；你说他出身低微、不名一文，但他又能够与众多大佬交好；你说他自私自利野心勃勃，但他在北伐失利后又矢志不渝；他有盖世的聪慧和才华，却在而立之年立志为“犬马”；他杀人如麻搅得人们鹤唳风声，但他也为国家做出了一份贡献。戴笠之矛盾根源在于何处，除却个人的际遇与大环境的碰撞之外，还有原生家庭与残酷现实的碰撞——传统归趣的两难抉择。
说到戴笠的家庭，就不得不提到他的母亲蓝月喜——江山县贵族蓝氏的后人，蓝月喜与戴春风矛盾是有代表性的。首先，戴春风的出生就注定了原生家庭的破碎与缺陷，他的父亲戴士富是不折不扣的光棍赌徒，蓝月喜能够嫁给他纯属是“天意”。
戴家的发迹史在“太平天国时期”，戴春风的曾祖父因为镇压太平军有功而成为地主，而他的二儿子戴顺旺又获得过清廷的封赏，所以戴家在当地属于“望族”。但到了戴春风的父亲手中，戴家的产业几乎被挥霍一空，等到戴春风的父亲去世，家中的200亩田被输得只剩20亩。
而书香门第出身的蓝月喜则不然，她是当时为数不多的识字的妇女，她善良、勤劳、懂礼数又重视教育。在丈夫滥赌的同时，她以柔弱的肩膀撑起了整个家庭，戴春风的成长和教育都是她负责的。1897年，衢州江山县保安乡的一户人家产下了一名男婴，他就是后来权势熏天的戴笠，家里人给他取名叫做“戴春风”。
戴春风出生的这户人家是破落的地主，父亲滥赌又脾气暴躁，母亲艰难地；拉扯他长大。在他7岁那年，母亲便花费重金将他送到当地的私塾学习，内容是传统的儒家经典“四书五经”，11岁的时候，蓝月喜又将其送到当地的高小念书。
可以说，这一阶段奠定了戴春风生命的底色，母亲的温柔与艰辛使他铭记了一辈子，而传统儒家经典的熏习也使他的“忠孝之心”贯彻一生。蓝月喜四处帮人干活挣钱养家，戴春风从小就目睹了母亲的艰辛，长大以后的他对母亲是相当尊敬和孝顺的。但天资聪慧的戴春风小时候顽劣异常，他在读书方面并不用心，反而对于偷鸡摸狗一类的事情相当在行，这令他的母亲相当伤心。
但即便是如此，戴春风在高小的毕业考试中，依旧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原生家庭带来的贫穷与破碎，极大地影响了他的性情，少年时期的他就展露了自己好斗的天性。
戴春风屡次偷盗，19在考入浙江一中两年后，因盗窃被学校开除，成为了四处游荡的流民。他偷盗来的钱财几乎都用在了吃喝玩乐上，在18岁的时候为了找份差事便参了军，或许是家庭的缘故，他参军之后与当地的流氓成群结队。此时的他热衷于赌博，并且经常赢钱，这些钱大都被他拿出来请人吃喝挥霍掉了。
可以说，在30岁之前的戴春风混得相当不好，即便是日后进入青帮以后，他的存在也不过是工具人一般的马仔，没有人真正地赏识他。现实极度残酷，尤其是在当时那样的乱世，十几岁便出门的戴春风尝遍了人情冷暖。
他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矛盾便与他结伴同行了，蓝月喜给予了他高贵的理想，但父亲却将他拉回了残酷的现实。在日后的很多行为中，戴春风都充分展现了自己的矛盾性，他一面向往着光明的前途，一面又任由自己的性情驱驰。甚至在成为戴笠之后，他的矛盾之处也相当多，比如他大开杀戒又顾全大局、忠心耿耿又野心勃勃。在那样一个尔虞我诈的“修罗场”，没有谁是活得快意且顺畅的，大家都不过是时代陶铸的玩偶。戴笠，他也不过是时代中的浪花一朵，但他的身上体现了现实与理想对抗，也展现了人性的光辉与阴暗，他是魔鬼也是天使。
是时代造就了人，还是人造就了时代？这是永远都难以讲清的话题。戴笠留给后人无数的讨论，但对于蓝月喜来说，只要知道她的春风儿还活着便好。对于这样一个美丽的谎言，到底天衣无缝，还是故作聋哑，恐怕只有蓝月喜自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