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鹅首先是一部悬疑惊悚片，看得出导演 Darren Aronofsky也许仅仅想拍好一部类型片，但影片最后表现的主题也许不是悬疑惊悚的类型片体裁所可以承载的。
就影片内容看，我认为黑天鹅是一个双层故事的结构。表层故事是电影中真实世界发生的一切，里层故事是电影中的“天鹅湖”舞剧中发生的一切。这两个故事是平行推进，互相映照的，甚至可以认为电影中改编的天鹅湖故事是Nina自己宿命的写照。尽管黑天鹅的表层故事是压抑的，灰色的，疏离的，但它的里层故事却是绽放的，彩色的，充满关系的，也正是里层故事给电影留下了更多的解读和二次创作空间。
第一层关系是Nina与自己的关系。在片中，Nina的形象是不丰满的，她作为电影的女主人公，我们对她本人所知甚少。我们不知道她来自哪里，除了芭蕾舞之外有什么别的爱好，除了退休舞蹈演员妈妈还有没有别的亲人朋友。
在影片中，Nina的生活是两点一线，从家通过幽深的地下通道来到舞团，又从舞团穿过地下通道回到家。但这种信息的缺乏不是由于我们的视角问题，在《黑天鹅》中，观众和Nina的视角是保持同步的，我们看得到Nina生活中剪指甲洗澡这样的小事，也会对Nina身上发生的怪事和Nina一样感到不解和恐慌。
既然信息对等，Nina却仍然形象性格模糊，我认为解释是Nina自己本身鲜少自省的结果。Nina可以说是一个生活过得比较浑浑噩噩的人，她生命中唯一的意义就是所谓的对“艺术”的追求，她很少思考自己的生活，鲜少回忆自己的过去，她甚至可能很少像同龄的少女一样打开一本星座书然后思考自己是怎样的人。
这种自省的匮乏是种种因素造成的，当艺术总监给她布置作业让她回家“抚摸自己”，那仿佛是她第一次进行自我探索，而这自我探索的过程，是被她幻想中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自己的妈妈打断的。
很多人认为抚摸自己的桥段表现了Nina为了饰演黑天鹅的性解放过程，但我认为它更多的表现了Nina终于开始探索自我，而之前她或是生活在妈妈的既定框架下，即使妈妈不在时也生活在这既定框架带来的窥视感和不安全感中，她的对自己的探索是脱离既定框架的表现，因为一个仍然生活在既定框架中的人是很难反思框架的。
在里层故事《天鹅湖》中，这个自我探索和回归自我的主题在一开头就点明了，一个公主被魔法变成了白天鹅，她需要爱才能回到原来公主的样子。白天鹅是Nina的母亲给Nina设定的形象，Nina正在寻求着脱离白天鹅，回到公主的样子。
第二层关系是Nina和身边人的关系，其中身边人的概念包含了她生活中真实的人，如妈妈和艺术总监，也包括了Nina幻想出的Lily。在这三个最重要的配角中，“妈妈”更多的是提供原生家庭背景，她对自己芭蕾舞梦想偏执的坚持是Nina悲剧的背景，映射的是里层故事《天鹅湖》中的大魔王的形象，亲手将女儿从公主变成了白天鹅。而”艺术总监“替代的是《天鹅湖》中王子的形象，会在下一段具体讨论。
这一段中，我主要讨论Lily这个形象，也就是《天鹅湖》中对应黑天鹅的形象。在艺术总监向芭蕾舞团宣读剧本的时候，他坚持白天鹅和黑天鹅要由同一个人扮演，这也暗示了Lily和Nina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当然，因为它首先是一部悬疑惊悚片，所以导演泛用符号表义，在片中留下了一个个解密线索，比如片中很多次镜头一转Lily的脸就变成了Nina的脸，贯穿全片的镜子意象，舞室镜子上方的画等等，暗示了双女主的关系，给观众添加观影趣味的同时，也将影片引向了更解谜游戏的风格，很多观众都喜爱挖掘这些线索。
有趣的是，在这里，里层故事和表层故事第一次出现了分歧。在里层故事《天鹅湖》中，黑天鹅是被大魔王派来在王子面前伪装成白天鹅的，白天鹅是不愿意被黑天鹅替代的；但在表层故事中，Nina在艺术总监的引导下，是非常迫切地想要被黑天鹅替代的。这里就像现实对童话进行了一次荒诞的改编，在《天鹅湖》中，王子爱上的是白天鹅，黑天鹅的任务是伪装成白天鹅。
而在表层故事里，”王子“艺术总监爱上的却似乎是黑天鹅，所以白天鹅反而费尽心思想要伪装成黑天鹅。这里的矛盾造成了很奇异的悲剧，在里层故事中，白天鹅是为了”变回公主”才寻求王子的爱情，看似寻求王子的爱情是手段，回归自我才是目的；但在表层故事中，导演让王子爱上了黑天鹅，于是白天鹅的目标从“变回公主”转移到了“变成黑天鹅”，标志着“回归自我”“探索自我”的抚摸自己桥段也成为了更解放自己更像黑天鹅的手段。于是回归自我变成了手段，寻求王子的爱情才是目的。
在一定意义上，Nina在影片的最后说出“I‘m perfect”时，所指的perfect，也不是她一直被压抑的自我，而是她终于完完全全成为了一个别人，白天鹅最后并不像变回公主了，而满足于成为一个王子喜爱的黑天鹅。
但黑天鹅并不是一部女性为男性放弃自我身份的爱情电影，”王子“艺术总监的身份自然也不会局限于一个男性形象。甚至可以说，艺术总监对于Nina的统治性影响大于他的男性身份对于Nina的影响，Nina对于他的追求不是因为他的男性魅力，而是他对于最后谁是白天鹅和黑天鹅的决定权。所以很多人都认为艺术总监的形象其实代指了艺术本身，我很赞同这种看法。
Nina自始至终在向艺术总监的要求努力，实际上就是在向她所追寻的“完美的艺术”靠近。对于里层故事的白天鹅来说，她可以由于得不到王子的爱从悬崖跳下；对于表层故事的Nina来说，她可以为了她所追求的艺术疯狂，在肚子上插了一块玻璃从舞台上坠下之后还满足地说“I’m perfect.” 但很奇怪的是，导演选择了一个爱情为内核的里层故事，艺术家为艺术疯狂的故事很多，中有霸王别姬，外有红菱艳，导演却选择了天鹅湖；且对于一部展现可以令人疯狂的艺术的电影来说，它对于芭蕾舞艺术的表现实在是少之又少，无法令人信服这种艺术值得Nina付出生命。
作为一部悬疑惊悚片，它的基调是黑灰色的，导演为了保持全片的压抑氛围，将色彩最丰富的镜头几乎都留给了最后的谢幕天鹅湖演出。但即使如此，最后的舞剧表现重点也是惊悚和猎奇。我的理解是，这个故事中的”王子“既指艺术，又不仅仅指艺术，它可以指人类求索而不得的所有事物。在这个故事中的另一个重要配角，过气芭蕾舞演员Beth，以一个失败者的形象出现，她是Nina的前车之鉴。
她追求完美的艺术而不得，最后砸烂了化妆间退出舞团，切断了自己和艺术之间的联系，在现实生活中却仍然被车祸压烂了双腿。而她追寻的艺术的代表，艺术总监，甚至没有给她送一束花（相反，Nina去医院探望她并送了花），只是换了一个更年轻的，更有能力的“她”，Nina。
在这里，艺术总监可以代表所有人类追求而不得的事物，甚至没有那么美好，但一代一代人前仆后继，可以是艺术、真理、神、爱情……不幸的是，艺术、真理、神、爱情们对于这些追求者的态度却是冷漠的，可以预见，很快Nina也会被替代，但Nina们却在这样求而不得的过程中达到了perfection，至少是她内心中认可的perfection，好像也不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