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末的日本文坛，正处于一个群芳竞艳，众星冉冉升起的大好局面。
先有坪内逍遥于1886写出了日本第一部近代文学评论《小说精髓》，紧接着森鸥外将浪漫主义的火种从欧洲带到日本，写出了《舞姬》。培养出了泉镜花等一众弟子的尾崎红叶也登上文坛，创建了推崇“写实主义”的砚友社。具有独特个人写作风格的幸田露伴也于1889年发表了小说《露珠圆圆》，打响了进军文坛第一炮。这一时期的文坛群星荟萃，被后世称为红露逍鸥时代。
而在一众作家中，幸田露伴无疑是最特殊的一位。他的作品在日本家喻户晓，甚至被编入了国语教科书，但这样一位声名远扬的大文豪，在二十世纪初期却因与当时的主流文学不合，一度被排挤在文坛之外。直到二战后，日本文学评论家才重新对其作品进行了评判。
大部分人认为幸田露伴是一位浪漫主义作家，又因为其作品过于理想化，所以也有人认为其作品是理想主义文学。幸田露伴的这种理想化的浪漫在其代表作《五重塔》中有着很好的体现。
《五重塔》发表于1891年至1892年期间，通过讲述木匠十兵卫修建五重塔的过程，讴歌了敢于面对一切困难的工匠精神，表达了幸田露伴本人的理想化诉求。今天，我将以《五重塔》的文本内容为基础，进行简单的分析。
1. 独特的浪漫主义，用理想化处理点燃生活的希望之火
日本的浪漫主义文学最早由森鸥外开创，幸田露伴紧随其后。明治三十年，日本的浪漫主义文学进入了硕果累累的收获期。岛崎藤村，与谢野夫妇创作了许多深受大众喜爱的浪漫主义文学作品。但碍于当时日本文坛推崇的是偏“写实主义”的自然主义文学。因此浪漫主义作家虽也有名气，却始终被认为是落后于时代的文学家。
① 以对话为主的叙述方式，奇特的浪漫主义
我本人阅读过的几篇浪漫主义作品各有千秋，虽出自一派，但浪漫主义作家无不具有极强的个人特色。森鸥外的《舞姬》是以爱而不能反映时代对个人的束缚，泉镜花是在日本的志怪趣谈中找寻灵感，打造出玄幻奇特的浪漫异世界，这二人都有自己的鲜明风格。而同为浪漫主义大家的幸田露伴也不例外。
初读幸田露伴的作品，你根本不会想象到这是一位浪漫主义文学家。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浪漫主义文学往往语言优美，意境朦胧。《舞姬》中的女子因爱人离去一夜白头，何等浪漫？《高野圣僧》中的异世界瑰丽奇幻，令人神往。但在《五重塔》中，上述所列举的种种特征你全然看不到。我不知道幸田露伴此意何为，因为我也是第一次读到如此奇特的小说。
在《五重塔》中，幸田露伴没有采取华丽的修辞，动人的描写。尽管偶尔也有几句景物描写浮在眼前，但相较于全文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全文的绝大多数篇幅，都是简单直白的人物对话，亦或者是人物私下在内心的嘀咕。
“她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件事多半还得交给我丈夫去办，只恨那个呆子成心跟他作对......阿吉说：“这会儿才回来，大概是对你太热情了吧。呵呵呵，清吉呀，逛嘛也是可以的，可是耽误了活计，让你妈着急，就不是个好汉了......”
显而易见，幸田露伴采取的这种结合人物内心活动和对话来推进叙述的方式，无疑使整个文本表面的“浪漫性”大打折扣。因为多为个人直白的话语或想法，更类似于平日我们和朋友聊天，自然不会采取过多的浪漫修辞，也不会有多少细致入微的描写。反倒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话”占据了大多数篇幅，因此使得幸田露伴的作品在浪漫主义文学中简直有点像异类。
但不可否认的是，抛开主要的叙述情节，单单研究《五重塔》的细节描写，其表面意义上的浪漫性依旧是具备的。
“唯有白鹭遁世般地徜徉在枯焦光秃的残荷败茎之中，尚有几分情趣。蓝天将暮，飞雁掠过点点繁星腾空而去，声声哀鸣，给不忍池的景色平添了不少意趣，恰好为酒客助兴。”
第二十一章的开头所描述的景致，古朴典雅，气质十足。让人读完之后不禁心生荡漾，因此，幸田露伴其实是写得出浪漫的文字的，但通过《五重塔》的文本，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他在极力回避这样的表面浪漫。
② 理想化书写，点明浪漫的真正核心
承接上文所言，幸田露伴对表面“浪漫”的回避，恰好给了我们发现其作品浪漫本质的途径。
幸田露伴的着力点不在于通过遣词造句构造出浪漫气息十足的文本意境，因为他的浪漫在于精神这一内核，而不在于外表。诚然，单单阅读《五重塔》的文本，是很难让人感觉出其浪漫主义特质的，但如果结合故事情节来看，就不难理解了。
天赋异禀的木匠十兵卫为了实现建造五重塔的夙愿，历经千难万险，而在他刚刚建成五重塔之时，六十年未曾露过面的狂风呼啸而至，直逼摇摇欲坠的五重塔。这一切是多么的巧合？这样一个本就不幸的人，在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展抱负的机会时，上天却要与其作对。但无论是人为的困难，还是自然造就的苦难，都没有打倒十兵卫。尤其是最后一幕，他与暴怒的大自然叫板，面对狂风暴雨丝毫不退缩，与五重塔共存亡更是令人心潮澎湃。
我猜想，也许十兵卫凭借着坚韧不拔的工匠精神，力克一切艰难险阻，战天斗地的英雄气概才是幸田露伴想要传达的“浪漫主义”，尽管这一切有些理想化（这也是为何幸田露伴的作品又被称为理想主义文学）。
真正的浪漫，就是永远对生活抱有希望，即便明日天寒地冻，路遥马亡，我们也要坚守理想，策马扬鞭，奔赴远方。
2.百年前的日本匠人精神
在《五重塔》中，幸田露伴主要通过塑造十兵卫这一匠人形象，来传达他所要表达的浪漫主义理念，因此很有必要分析一下十兵卫这一人物形象，以及其背后掩藏的匠人精神。
①渴求
十兵卫的匠人精神首先表现在对大工程的渴求上。
五重塔的修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重大工程，而天赋绝伦的木匠十兵卫平时为人老实，净做些上不得台面的木工活。自觉不能潦草度过此生，白白浪费了上天赐予的天赋，十兵卫便朝思夜想，渴望能够获得修建五重塔的重任。
这对十兵卫来说是蛮难的一件事，因为与此同时，十兵卫的师傅源太也想承包五重塔。源太虽说手艺不如十兵卫，但也算不上差，更重要的是他之前就有过承包大工程的经验，因此颇有威望。相较起来，十兵卫则要差的很远。于情，十兵卫考虑到师傅平日里对自己照顾有加，本不应该与他争抢活计；于理，源太承包这一工程也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但正如拿破仑所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本就手艺高超的十兵卫，在多次目睹一些大工程被远不如自己的人承包之后，终于再也无法抑制住那颗怦怦作跳的匠人之心。对于一个工匠来说，没有什么比用自己的手艺建造出出宏伟的建筑更令人心动的了。
因此，十兵卫寝食难安，最终不顾世俗眼光的看待，决意与源太师傅争夺修建之权。虽然难以排除十兵卫做出这种选择有追求名誉的嫌疑，但不可否认的是，就当时的情况来看，如果十兵卫选择一意孤行，更有可能被世人当做不顾恩师情谊的忘恩负义之徒。所以，我更偏向于认为十兵卫的这种渴求是纯粹的，想要建造宏伟的建筑，只是出于匠人的本能。
②严谨
十兵卫的匠人精神其次体现在严谨上。
“那家伙过分地精工细做，太不出活儿。说得夸张一点，哪怕一根柱子，一副门槛，也得刨上它三遍。不管叫他干什么，都没赶趟儿过。老仙笑话他说，做个红松的火钵镶沿也要耗上三天，多半就是他这样的家伙。”
虽然平时十兵卫干的净是些“修理连檐房的板壁、马棚、脏水槽”之类的粗活，但其严谨的态度却丝毫不减。即便做的并不是多么高大上的活计，十兵卫依旧全神贯注，专心应对。在外人看来，他这么郑重其事十分可笑，但正是这种严谨的态度才决定了他有承担五重塔如此大的工程的能力。
俗语说得好，细节决定成败，如此一丝不苟之人，在做工时绝不会轻易出错，正适合需要细致打磨的大工程。
③自信
十兵卫最令我感动的就是他自信的品质，这也是我们平日里提起匠人精神很少关注的一个点。
在五重塔刚刚竣工，甚至都还没来得及举行典礼之时，几十年未曾露面的极端暴风天气不期而至。暴风在江户城内肆意妄为，破坏着城内的房屋。门窗、房檐、房顶纷纷倒下，还有的整个房子都轰然倒塌。而刚刚修建的五重塔也在这狂风暴雨中左右摇荡，岌岌可危，吓得寺院的僧人们都心神不宁，派出人去找十兵卫想办法。
“旁人不论说什么，反正我十兵卫当初盖塔时并不曾偷工减料，所以白天下雨也好，晚上刮风也好，咱都跟好天气时一样，怡然自得。既不怕暴风雨，也不怕地震。”
然而十兵卫却不为所动，坚称自己修建的五重塔不惧风雨，这是何等的自信啊。即便到了最后，十兵卫迫于无奈，只得前往，他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对五重塔的担忧。在喧嚣的风雨面前，他站在自己亲手修建的高塔之上，一脸无畏地迎风而立，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人在塔在，塔毁人亡，大概正是在这种人塔合一精神的感染下，五重塔傲然屹立于风雨中，度过了难关。
私认为，这种自信也是工匠精神理应提倡的重点。无愧于自己的作品，无畏于面对的困难，这种从容淡定，自信十足的气质才是匠人身上最令人着迷的点。
3.近乎偏执的匠人精神背后，潜藏着对苦难现实的抗争
尽管在前文中我们详细分析了十兵卫身上的匠人精神，但并不代表这就是完整的十兵卫。幸田露伴笔下的十兵卫，既有优点，也有缺点，因此我们有必要客观辩证地分析这一人物。
①偏执到“呆”的十兵卫
十兵卫有一个称号，那就是呆子。众人之所以称十兵卫为呆子，是因为他平日里呆头呆脑的，不知变通，因此才有了这么一个略带嘲讽性质的称号。当然，十兵卫看起来呆头呆脑并不只是因为他在做工上一丝不苟，更大程度上要归因于他个人在人情世故方面的无知。
其实很难说十兵卫是一个通人情的人，还是一个冷漠自私的人。尽管读者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十兵卫内心感情的炽热，但这个“呆子”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些令人看不下去。
跟源太师傅争夺修建五重塔的机会，固然可以理解。但在源太前来与他商议，央求他是否可以与自己共同修建这一宝塔之时，他却没有同意，而是言辞干脆地拒绝了对方。如果从人情的角度考量，十兵卫此举确实令人心寒。对面既是自己的恩师，又态度诚恳，理应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但十兵卫可好，直接拒绝，没有一些回旋的余地。在十兵卫独自承包了修建事宜之后，想通了的源太前来道喜，祝贺对方，并将自己多年收集的资料赠予了十兵卫。然而死脑子的十兵卫虽然感激涕零，却仍旧断然拒绝了源太师傅的好意，因此惹得对方颇为不快。
坦率地说，十兵卫确实不太懂做人之道。因为呆头呆脑的个性，他不善于将自己的内心想法表露出来，而工匠精神的严谨态度又影响了他的日常生活。因此使得他在为人处世方面有些偏执，经常好心办坏事，所以十兵卫身上也并不都是可取之处。
②对苦难现实的反抗
如今再回过头来分析十兵卫的“呆”，会发现也许是幸田露伴有意为之。
十兵卫的个性可以用两个词语来形容，独立与自强。他拒绝与源太师傅合修五重塔，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帮助，如果不考虑人情世故，会发现这两件事都体现了十兵卫所具有的独立自强之精神，而这恰好又与福泽谕吉的思想不谋而合。
明治维新时期，日本思想家福泽谕吉提出了“独立自尊”说。他认为日本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等级制度根深蒂固，严重影响了日本民众的思想。武士阶级作威作福，平民没有社会地位，因此平民常常处于客体地位，没有主人翁意识。他觉得这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非常危险的，因此他主张日本平民追求自己的权利，敢于和腐朽的统治阶级叫板，正所谓“一身独立才能一国独立”。而《五重塔》中的十兵卫恰好就具有这种自尊独立之精神。
“可那些木匠，在刨茶室的地板时，冻得手都冰凉了；盖房檐时，被风刮得胸腹绞痛。他们到底是上辈子造下了什么孽，同是冬天，别人养尊处优，他们却在这里熬苦日子。”
在《五重塔》中，幸田露伴丝毫不掩饰对于悬殊贫富差距的描写。富人花天酒地之时，穷苦的百姓还在挣着辛苦钱，而呆头呆脑的十兵卫无疑就是穷人大队中的一员。因此，当他到寺庙请求拜见主持之时，负责传达之人见其衣衫褴褛，其貌不扬，便面露鄙夷之色，说话也傲气十足，仿佛是人上人似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被人看不起的穷酸木匠，在众人的奚落中拿到了五重塔的修建权，并依靠着自己的力量，建出了一座在风雨中毫发无损的宝塔。
所以，幸田露伴是在讴歌匠人精神不假，但与此同时，他或许也在暗中赞扬那些独立自强，在艰苦生活中吃力向前的劳苦大众。他坚信，风雨过后总会见彩虹，只要人人都有独立自强之精神，那么在现实苦难化成的滔天风雨面前，人们也能如五重塔一样屹立不倒。
同时代的文学家二叶亭四迷如此评价幸田露伴的作品∶“露伴君的作品使人惊心动魄……他的作品，会引起读者对个人与生活的关系的注视。它们有一股让人反思的巨大力量。”
幸田露伴的作品常被称为硬汉文学，阅读他的作品，既会被其塑造的人物所拥有的坚韧不拔的精神所折服，同时也会点燃自己心中的那株前进之火。
愿人人都能找到所热爱之事，建造出自己的那座永不倒下的五重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