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是有名字的，可惜我不知道。
妈妈对我回忆过外公的许多细节。外公喜欢从后门口进家门，后门路近。外公到家后往往会将妈妈高高抱起，那是舅舅们没有的待遇，因为妈妈是唯一没夭折的女儿。
妈妈还翻来覆去地描述过外公走的那天，她和二舅、小舅被送到外婆要好的婶娘家，后来又被接回来，见到了外公的最后一面。不过外公那时的样子，她已经说不大清楚了。
毕竟，当年的妈妈只有三岁。纵使强烈的情感让妈妈拼命保存并放大与外公有关的一切记忆，有些细节还是模糊了。她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名字。她隐约听说，外公的名字在方言中叫“奇恩呢”或者“乔恩呢”。可到底是哪个字，该如何写，妈妈说不清楚，也不太在意。
妈妈的大部分童年记忆都是关于食物的。
她耿耿于怀地向我讲起外婆有次清理河道淤泥，挖出了一些鱼和螺丝。有个平日不大来往的邻居跑来和外婆大讲特讲孩子们吃鱼的危害性，结果外婆将鱼全送他了。妈妈和舅舅们一口没吃到。
她津津有味地向我描述外婆是如何用韭菜加一点黄豆或者蚕豆煮出一大锅汤，每个孩子都能吃个肚饱。公社化的时候他们去食堂打饭，那粥稀得比白水强不到哪儿去，他们还是把肚子喝得圆滚滚。
因为喝得足够饱，尽管穷得要命，年少的舅舅们和妈妈都很少生病，成年后皮肤白皙个头也中等以上。
一直到今天，妈妈都相信能吃就能抵御无数疾病。每次看见我们吃饭胃口不佳，总是暗中揣度无限焦虑。她对寻找食物的描述如此清晰，以致我起初坚定地认为外公家是赤贫，后来才知道外公家是中农，有着几亩薄田，一方池塘。不过那时候地里的出产少得惊人，光靠种地是很难维持生计的。平日里，女人们种地，男人们做些木匠、瓦匠之类的手艺活。
外公一走，生存的重担一下子全压到了才二十几岁的外婆身上。
改嫁似乎是最轻松的道路，也是族人们努力张罗的方向。寡妇带着拖油瓶嫁出去，留下的房子和地大家都能分一些，这便是吃绝户了。
张罗的人不少，条件好的男方也有。不过多个孩子多张嘴，物资匮乏的年代，吃饭无小事。没什么家庭愿意同时接受四个拖油瓶，一般只愿意养两个小的，年纪小，养得熟。外婆拒绝了。
也有好心人劝外婆将孩子送给别人抚养，三个儿子中送一个小的给缺儿子的人家养，两相便宜。外婆也不是没有动过心，她花了一天悄悄地暗中查看那户据说很富有会很疼孩子的人家后，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
倔强的外婆在各种欺压和一些帮衬中艰难地拉扯着孩子们。这样的生活里，名字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老家称之为猪草花：童年时最喜欢的一种花，觉得它精致华贵不亚于牡丹，虽然那时候对于牡丹只知其名）
妈妈不仅说不清外公的名字，对外婆的名字也不太清楚。我有次在文里提到，外婆的名字是按排行起的，叫二女或者幺女之类的，表弟留言重复了三遍，你外婆叫张淑女。我问妈妈，妈妈说，你外婆哪有什么正经名字，身份证的名字估计是上户口的时候谁帮着起的。
日子艰难，名字和读书认字一样，都是奢侈品。
妈妈是读过书的，村里有所小学，只有一到三年级。要想小学毕业，就得到更远的地方去。过了三年级，二舅和妈妈便理所当然辍学了。离家那么远，哪有时间去摘阴柏树叶子，或是枸杞叶，去找到一切能填补肚子的树叶、草或者因为太老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被扔到地里的菜叶子呢？
她的姨表兄（当时成年已就业）特地赶过来劝她，小孩子要念书的，学费我可以帮忙的，还带来几本崭新的本子。
她嘻嘻哈哈坚决不去学校。
尽管后来她不止一次的提过，她的毛笔字老师给了一百分。
那时候的她太急于长大了。她去摘枸杞果子晒干卖到药店，她去挖一切有用的草根，尽一切可能的办法攒点钱，给家里换一口不破洞的锅或者其他急缺的东西。
后来，大舅成年后，多方打听，认为外公的名字叫鹤寿。我不知道大舅是如何打听又是如何认定的。外公出生时，前面已有好几个姐姐，这个辛苦盼来的男丁一定给父母带来极大的欢乐，这文雅的名字也许是曾外祖父母花钱请秀才特意起的。也许是大舅向亲戚邻人打听后根据发音重新拟定的。
这个名字如此美好又如此遥远。
妈妈从没有记住这个名字，成年的我也是初次听闻。
如果外公真像他的名字一样，该多好。妈妈和舅舅们也许就不会在孩提时代像大人一样背负重担；成为大人后，却像孩子一样脆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