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在《海岳名言》中说:“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也,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
启功先生则说:“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
上述书论都是一家之言,有其强烈的合理性。
然而,如果把这些话理解成“不能学碑”,“学碑要还原其书写时的笔法状态”,这就走进了死胡同,不仅狭隘,而且无法看到更高层级的书法境界。
一,作者原意及其合理性
米芾的原意是很清晰的。深入理解则应该如此:因为刻过已经走样,所以看真迹更能看到原样。不应该把这个论述看成是“石刻不可学”的原因。如果石刻不可学,那么浩如烟海的汉魏晋唐刻石岂不一无是处?商周金文不都是一堆废铜烂铁?显然,这个观点很私人化,可以去理解,但不能当做铁律。
启功先生的原意也很清晰,学碑要能够通过刻痕揣摩笔法。这当然是必要的和可取的。然而这也并不是说,对于所有的碑版都需要去还原笔法,因为汉代之前的很多书法痕迹,并不是毛笔所书,哪有什么笔法可言?
站在帖学的角度,去理解作者的原意,都是逻辑自洽的。然而书法之所以是一个浩瀚的艺术世界,就在于不仅存在帖学,并且,一切的所谓法,都是因变而立,因变而来,因变而永。法若不变,即自取灭亡。
图注:王铎一生吃着二王,其早期的书法养分多来自这个“刻帖”,估计还没这个版本好,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代大家。
二,所见即其美,见美即可得,因为毛笔是“万能的”
我们看到任何一个古代碑版,如果我们觉得它是美的,我们自然会有临摹它的冲动,它是怎样,我们就临摹成怎样,因为毛笔是“万能的”。有可能不自然,不随意,但是,我还原出了它固有的美的形态。比如魏碑,你非要把刻厉的方笔还原成墨迹那种不太方甚至有点圆的状态,那你为啥要学魏碑呢?
这是北齐未刻的书丹,是另一种美学形态,跟魏碑相比,圆润平实很多,但是如果把张猛龙碑“透过刀锋看笔锋”而写成这样,就成笑话了。
再说石门颂,你怎么“透过刀锋看笔锋”呢?如果去掉了那一节节的波动,去掉了由于常年风化的斑驳痕迹,石门颂会是怎样一副不堪的面目啊!如果把两周的铭文也写得光溜溜顺滑滑,大篆线型存在的意义也消失了。写大篆,就是要通过笔墨纸的相互配合,把那种金石气搞出来。如果搞不出来,就说明用笔的本事不够,如果一定要强调所谓的“书写性”,也不能从笔意相连处找,而应该从起行收的节奏和锋变处找。因为如果你硬要从《大盂鼎》找笔意连属,那你可以尝试简牍,尝试侯马盟书,为啥一定要盯着这种庙堂重器,从庄严整饬中挖掘流畅飞动呢?碑就是碑,铭就是铭,有其固有的存在感,“缘木求鱼”是成语故事好吧?
三,碑帖互证,版本互参
话说回来,按照上述逻辑,我们在临摹古典书法作品时,要懂得汲取养分的重点。有帖有碑时,可以碑帖互证。比如集王圣教序,很多字从王羲之帖子中来,那就可以对比,可以去想想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异,还可以仔细发现墨痕留给我们的笔法启示,只可惜二王帖子多为摹本,也看不见原有笔法,实际上也只能“透过摹痕看笔锋”。
再比如智永真草千文,写本刻本同在,写本笔法可以“明察秋毫”,这时候,写本自然好过刻本,但是刻本也是对写本很好的补充,也可以去品味其形态与笔法的差异。
对于没有写本,仅存刻本或者金石载体,那么,不同版本之间就可以互参,有的瘦有的肥,有的这里不清楚,有的那里不清楚,相互比照,往往能够更为真切,比较其差异,也可以多出一种风格。换一句话说,都有可取之处。
智永《真草千字文》,墨迹本和关中本,细节差异很大。
颜真卿《元次山碑》左为宋拓本,右为明拓本,差异很大,互参为好。
四,于不可见处见吾心
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意思是探索玄奥才能得“妙”。
老子又说,“视而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徼,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这段翻译一下:
看它看不见叫“夷”;听它听不到叫“希”;摸它摸不到做“微”。这三者的形状无从追究,它们原本就浑然而为一。其上并未显得光明亮堂,其下也并未显得阴暗晦涩,无头无绪、延绵不绝却又不可称名,一切运动都又回复到无形无象的状态。这就是没有形状的形状,不见物体的形象,称之为“惚恍”……把握着早已存在的“道”,来驾驭现实存在的具体事物。能认识、了解宇宙的初始,这就叫做认识“道”的规律。
对我们的启发是什么?
1,要探索,不要执着于看似非常符合逻辑的道理,更不要相信斩钉截铁的铁律。只有不断探索,打通吃透,才能臻于妙境。
2,不要执着于明确。在看不清楚的地方,看见自己的想象力!
清清楚楚的轮廓、痕迹,比如那些明察秋毫的写本,给我们的不一定都是好,模模糊糊、苍苍莽莽、似是而非,也许带给我们更多。如果描摹精准是书法的基本功,那么,对不精准处的发挥想象力,从而产生创造力,不也是书法的基本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