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你呼唤她的时候，要轻轻，再轻轻，好像心里住着一个菩萨。
时间轴已经弯曲，光阴如天上的云层翻滚，这世上的逻辑已被风吹散，有什么在空气里蒸腾，蒸腾。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从墓碑上走下来，两个抽象的名字，走成了咸涩的生活。
往昔的门扉掀开一条缝，雪，怯怯地张望。
两颗年轻又简单的心，被下放这个词，安放在一个陌生的村子。曾经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迹，粗暴的指令将他们缠绕，一定要在此扎根，别无选择，无法逃离。
多年以后，雪用一首《那一夜》记录：
父母的爱情
有一种匪夷所思的平衡
天平的一端，无论晨昏
白眼、怒火、仙人掌般的刺
堆积成两万个破碎的日子
另一端，是命中注定的一滴
渡我从前世到今生
如丝绸，如水波，如明月，如唇边的笑
那一夜，空气是黒甜的
那一夜，该有多么重
女人说，雪，你差点要了我的命，难产，四天四夜。是神的护佑，才躲过这一劫。女人不知，神要让不幸的她，多一个沉重的角色，母亲。女人和雪，一生相爱相杀。
男人说，雪，我唯一的女儿，我今生注定是爱不够的。只是，我一生都没有学会，什么是最好的爱。
好吧，让相爱的生命欢喜，同时哭泣。这个野蛮的第三者立马横刀，它羞于贴上贫穷的标签。那个时代，大家都穷啊，有什么呢。不。
女人对男人说，有人来看雪，那个老太太，长得如何如何。男人惊叫，呀，这是我母亲，你们都没有见过的，走了许多年。
老人在床头细看，这襁褓中的雪，这最不放心的小儿子唯一的骨肉。
二伯来过一次。雪刚学会用筷子，雪给二伯夹菜。二伯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聪明的孩子。二伯走的时候不到五十，冬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滑下椅子，走了，好像睡着了一般。
用什么表达自己的热爱，每一个平常的日子，就用唇齿间刻薄的话语，就用庸常生活里滋长出来的恨，这锐利的兵器，一路厮杀，短兵相接，不杀他个头破血流，日子怎么开出花来？男人第一次伸出自己的铁拳，打在女人的头上，血流如注，拳头成为爱的表达式。
雪，在角落惊恐地颤抖。从此她讨厌殷红，连带不喜欢所有的亮色，明黄、翠绿……这个被神性庇佑的小小的人儿啊，与生俱来的倔强。昏厥，被当作阻止男人与女人争斗的法宝，频频使出来。如果这含泪的药真是灵丹，雪愿意一生都在昏厥里。但是，活着没有神话，醒来，仍是无休止的争吵打骂，噩梦继续。
雪磕磕绊绊地长大，犹如得了故人的神助，都死里逃生。女人说，这是一个可怕的孩子，被很多亡灵眷顾。
那天雨，大家没有出工挣工分。男人对着雨帘叹息，旁边站着小小的雪。
雪说，瓢泼大雨。
女人和男人呆住了，惊问，你哪里知道的，你还那么小，村庄闭塞，书籍有限，你怎么知道这个成语的？
时间轴在此断裂。女人和男人分开了，七岁，雪开始跟着女人过日子。
所谓的机灵聪明，其实都是生活的雕虫小技，活下去需要智慧。雪没有。
人生来都是有罪的，数不完的罪，唯有死亡才是解脱。如果没有书来引路，雪已经死了八回十回了，文字神秘的路径，带着她穿越生的迷途。
不止一次转危为安，印象深刻的一回，十三四岁。腮腺炎引发严重并发症，高烧不退，昏睡噩梦胡话。医生无奈的声音，已经用了最好的药了，看来要有心理准备，就是活下来，只怕也傻了废了。
看似坚不可摧的女人开始眼睛发红，在无人处嚎啕，抹一把泪，她找遍西药中医，这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儿，就这样从此退出母女的战争？
噩梦。月光下，大海碧波里，变身一条鱼，就像那时的电视剧，大西洋底下来的人。没有空气，却自由如飞翔，深深浅浅的蓝，沸腾的泡沫。一条硕大的鱼，鲸！张开大口，整幢屋子摇摇晃晃，摧枯拉朽，海浪翻滚，仿若沸水。雪这条鱼，眼看被吞噬，将坠入无边的黑暗，往下坠，往下坠，掉入更深的黑里……谁在夜里呼唤，雪，雪，你要活下去，那些无处不在的声音。光，一线光，一束光，窒息的雪跃出鲸鱼的大口。
睁开眼，是女人哭肿了眼睛，绝望之后的骤然降临的喜悦，悲喜交集的表情。
死亡就是飞翔，雪不敢一个人站在高处，她害怕某个瞬间，陷入迷乱，忘我投入一次飞翔。神的破碎，身的血肉模糊。在未成年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去触碰死亡的神秘，穿越那道门，彼岸，泅渡。有些人的悲观是骨子里的，纵然你见她温和，阳光，自信地微笑。
生无可恋，每一天必做的功课，那就是思考如何死去。年少的雪默默咀嚼这思想的滋味，不和任何人说，哪怕一个字。那时候时尚的日记，写了再偷偷烧掉。那声音，在夜里一次次地响起，雪，死亡，才是绝对的自由。
这个小人儿背负着什么样的沉重，没有人能说清，有时连她自己都发懵。她喜欢绘画，音乐，文字……所有文明的印记，她一生痴迷这些，旁人看来毫无用处的事物。她思念那个人，喃喃着，爸爸，却不敢发出声。
妈妈，你既然不喜欢我，干吗还要生下我？雪一次次用言语的利刃，凌迟女人的心。不伤害不痛快。
多年以后，等雪自己做了母亲，她才懂得，那些日常的细节真正的含义。
弥留之际，女人说，雪，我的宝贝，神的宝贝，傻孩子呀，这个世上有哪个妈妈是不爱自己孩子的呢？
另一个时空。男人说，雪，我最爱的女儿，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没有学会如何爱就做了父亲，我一生都没有学会，孩子啊，人这一生，太短了。
雪是在墓碑上得知父亲的生日的，365天，终于有一个日子真正属于父亲。爸爸，这个陌生的词汇，发这个音的时候，生涩，拗口，几近失声。
终于，男人和女人走到了一起，他们的名字并排刻在墓碑上，安安静静的在一起，好像今生恩爱的样子。一个叫“青”，一个叫“梅”，所谓青梅竹马，那是安慰人间的神话。
男人和女人，他们穷尽一生，将仇恨当成了爱的同义词。雪，这爱的果实。谁说，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每一个音符都是疼痛，闭上眼，不能眠的夜，他们在彼岸深情地呼唤——
雪。雪。雪……一声，一声，一声又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