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马晋一
【一】
孙悟空的人生分界线，大抵便是五百年前同如来佛祖的那场赌赛了。
于此之前，孙悟空的气运，一度曾直线上升态势，从花果山一个普通的在野妖王，混到了天庭齐天大圣的职务，尽管是个虚职，但那漫天星君见到，也需恭敬地套两句近乎。后恼于天庭分配不均，蟠桃会竟不相邀，一时怒发，更将会场捣得天翻地覆，拍拍屁股反下天庭。
面对前来叫阵的十万天兵天将，孙悟空毫无示弱，击退一波又一波的围剿。诚如原著所述，“美猴王不惧分毫，轮起金箍棒，左遮右挡，把那九曜星战得筋疲力软，一个个倒拖器械，败阵而走”。不单是九曜星，就连托塔李天王以及麾下哪吒、四大天王，都少不了在金箍棒下挨了苦头。
八六版《西游记》电视剧里，孙悟空的威武形象又放大一番，玉帝竟吓得趴下“办公桌”下，高呼速请如来救驾。孙悟空的人生，似乎到达了巅峰，后来每每提到此事，他总是戏称自己是“万古第一妖”。
【二】
五百年后，孙悟空在唐僧絮絮叨叨的诵经声中，挣出了五行山，开始了漫长的降妖伏魔之路。
但一切似乎都变了。
孙悟空发现，一路上剪径的妖精越来越难打了。这位曾自诩为“万古第一妖”的草莽英雄，竟数度在路上感叹，“西方路这等崎岖，保这个凡僧，几时得到？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的性命也难全，如何成得什么功果？”
孙悟空武力值，似乎同他的人生一般，高开低走。其间，固然是有诸多原因的。
譬如，十万天兵天将拿着是公薪，替老板办事的，干多干少，收益相差不大。而拦路的妖精，都是要自谋生路的，替自己打工，若不努力，恐怕吃了上顿就没了下顿。公营员工和私营老板的工积极性，相较可想而知。
又如，孙悟空被压在山下五百年，功夫自然荒废不少，较之其他妖精，五百年光阴的修炼，功力精进许多。一退一进，差距立显。被“封号”五百年的人，重见曙光之日，江湖早已物是人非。
表象原因，诸如种种。
但归根结底，应是孙悟空心态发生了变化。
【三】
《西游记》第八十二回，取经团途径陷空山，唐僧一时大意，竟被白鼠精掳走，没了下落。孙悟空便叫猪八戒在周遭村落排查一番，找一找线索。猪八戒见两个村姑模样的少女正在井边打水，便上前问道，“妖怪，可有见到一位白胖和尚”。这两个村姑，确也是白鼠精的手下，却听不得别人喊她们妖怪，纤手一挥，木桶竟砸了过去。猪八戒躲闪不及，果真成了“猪头”。
当然，猪八戒此行仅为套出蛛丝马迹，也不太方便还手，只好回去向孙悟空请求支援。
且看原著二人对话。
行者道：“"温柔天下去得，刚强寸步难移。’她们是此地之怪，我们是远来之僧，你一身都是手，也要略温存。你就去叫她做妖怪，她不打你，打我？"人将礼乐为先。’”
八戒道：“一发不晓得！”
行者道：“你自幼在山中吃人，你晓得有两样木么？”
八戒道：“不知。是什么木？”
行者道：“一样是杨木，一样是檀木。杨木性格甚软，巧匠取来，或雕圣像，或刻如来，装金立粉，嵌玉装花，万人烧香礼拜，受了多少无量之福。那檀木性格刚硬，油房里取了去，做柞撒，使铁箍箍了头，又使铁锤往下打，只因刚强，所以受此苦楚。”
猪八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一去，便依着猴哥的“温柔大法”，果然套出了师父的下落。
【四】
杨木性格甚软，受了多少无量之福，檀木性格刚硬，又受了多少世间苦楚。
孙悟空这“杨檀之木论”，看似在告诫猪八戒，但何尝不是在说自己呢？
曾经的孙悟空，不正是檀木？性格刚硬，无惧强权。敢向玉帝、老君、如来一众仙佛大咖公开叫板，结果呢，换来五百年有期徒刑。刑满之后，孙悟空在挫折中开始反思，起初尚有一些檀木气质的遗存，后来便渐渐成了性格甚软的杨木了。
譬如，方出山之时，孙悟空尚可背着观音鼻子笑骂道，“该她一世无夫”。及至取经工程的推进，孙悟空在观音面前，便是这般温顺形象了：“行者躬身道，请菩萨先行”、“行者磕头道，弟子不敢在菩萨面前施展”。
又如，闹天宫之际，孙悟空一口一个“玉帝老儿”，更放下狠话，“定要搅攘（天宫），永不清平”。再看取经路上，孙悟空上天庭请援时的表现，尚未步入南天门，便隔空对着玉帝大唱赞歌,“风清云霁乐升平，神静星明显瑞祯。河汉安宁天地泰，五方八极偃戈旌”，十分肉麻。
显然，孙悟空心态的转变，是对自己空有济世之能，却一路饱受挫折的反省。在这样的心境下，孙悟空对于后台不明的诸多妖精，自然不敢痛下杀手，相反，遇事便请仙佛帮忙，这些大咖们并不会觉得反感，降妖伏魔为民除害，恰恰能凸显他们头上的光环。甘于“服软”的孙悟空，终究换来了仙佛大咖的肯定，获得了“斗战胜佛”的正果。
试想，孙悟空心境的变化，又何尝不是《西游记》作者吴承恩老爷子宦海沉浮多年的切身体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