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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祝福》全文

时间:2022-09-01 05:5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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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祝福》全文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喧,寒喧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剌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蹰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 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阿!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地狱? ——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蹰,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停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 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是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到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菜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看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 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有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淘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为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淘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淘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 然而……。” 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午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 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 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婶,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老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墺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 ……” 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里山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墺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只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墺,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 四婶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墺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她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墺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墺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初还踌蹰,待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 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嫂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嫂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菜,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 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 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墺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 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开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他,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 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忙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疤,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晤晤。”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 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 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

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 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菜,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 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拾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黑暗,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怜悧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析】 在封建的或半封建的中国,“妇女是最受压迫,寡妇就更没有社会地位,更受歧视和迫害。”。读《祝福》,面对着祥林嫂不同时期的几幅肖像画,我们倍感鲁迅论断的正确、深刻。

“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象四十上下的人; 脸是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 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 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 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这是祥林嫂临死前的肖像画。“全白”的头发,“黄中带黑”的脸色,“间或一轮”的眼珠,不仅记录着她形体所受的摧残,更记录着她精神所受的折磨。据说,一个人遭受重大刺激、打击,或者深重的忧虑,头发可以在一夜之间由黑变白。祥林嫂年龄40岁左右而头发全白,这是因为她经受了严酷的刺激、打击,忧心如焚。“哀莫大于心死”。祥林嫂面部肌肉不动如木刻,“眼珠子不动”似死鱼,从表情上看不出悲哀的神色,正反映出最大的悲哀。

让我们再看看初到鲁镇的祥林嫂:

“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篮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是红的。”

封建婚姻制度制造了无数小女婿悲剧和寡妇主义。祥林嫂是其中之一。她被迫同一个“比她小十岁”的男人结婚,年轻守寡,非但得不到同情,反而受到社会的歧视和婆家的虐待。为着摆脱任人摆布的命运,她逃到鲁镇做工。“头上扎着白头绳”的特殊打扮铭记着她所经受的挫折和悲哀。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浙江一带的农家寡妇虽然尝到人间艰辛,“面色青黄”,毕竟年轻,生命力旺盛。两颊泛红。因此,只要觉得能用诚实的劳动换取最起码的人的生活,她就“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年轻寡妇的形象与临死前的祥林嫂对照,我们不由得为其青春的被吞噬感到痛惜。

“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篮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

祥林嫂第二次到鲁家做工的这幅肖像与第一次到鲁家做工的肖像有同也有不同,有变也有不变。无论同或不同,变或不变,所带来的是同一个信息:祥林嫂在生活中遭遇了新的不幸。“仍然头上扎着白绳,”祥林嫂又死了丈夫,再次成为寡妇。对于被迫改嫁,祥林嫂先是“嚎,骂”,继之“一头撞在香桌角上”,以生命抗争。所幸贺老六倒是一个诚恳、朴实的庄稼汉,他对祥林嫂很好,到年底还生了个小孩。然而在那年月,“好运”是不可能在山里人家长驻的。伤寒夺去了贺老六的生命,狼叼走了小孩阿毛,祥林嫂带着丧夫失子之痛重到鲁家帮工。难怪先前“两颊还是红的”,而今“血色消失”; 先前“顺着眼”,而今虽“顺着眼”但“眼角上带着泪痕”。不是在泪水中过日子,哭干了泪水,是不会留下一看便知的痕迹的。眼里流泪,心里滴血。透过祥林嫂眼角的“泪痕”,我们窥见到她心里的“血痕”。祥林嫂的辛酸际遇不是什么“天有不测风云”。伤寒未愈而去吃冷饭,是贫穷、疾病、愚昧交相作用,带给贺老六的厄运。阿毛被狼叼走,如单四嫂子的宝儿被病魔抓去一样,都是寡妇主义带给劳动妇女的灾难。祥林嫂的血泪是痛苦和悲伤,更是“无声胜有声”的诅咒和控诉。

最后我们看看将被踢出鲁家大门的祥林嫂:

“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

阿毛被狼叼走,祥林嫂不胜悔恨,她重复诉说同一个不幸的故事,是希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同情和安慰,以减少些凄凉寂寞,驱除些精神上的苦痛,但所得的不是同情和安慰,而是冷淡与讥笑。姚纳克失子之痛无法宣泄,他还可以向老母马倾吐,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似乎比契诃夫笔下的老车夫更加悲苦。而这时封建迷信又同封建礼教、封建势力勾结,进一步对祥林嫂施加精神压力。祥林嫂挣扎着捐了门槛“赎罪”,但祭祀时仍不准沾手。祥林嫂的梦想和希望彻底破灭了。她不但生前受罪,还要带着耻辱的伤疤,带着被两个鬼的男人锯而分之的恐怖走向死亡。这就是祥林嫂 “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 原因。“惴惴”是被吃者灵魂的颤抖! 倒毙前,祥林嫂不是还问灵魂和地狱的有无么? 她对死后的处境也交织着希望和恐惧呵。被踢出鲁家大门前的祥林嫂的肖像与再到鲁家时不同,与临死前只有程度之差。死的结局是肯定无疑的了。

农妇祥林嫂苦难的一生大体经过了四个阶段: 年轻守寡、外逃帮工,被婆家卖; 再嫁再寡,丧夫失子,大伯收屋,重到鲁家;捐了门槛,仍被判为罪人;被鲁四踢出大门,沦为乞丐。上面呈列的四幅肖像画,浓缩地反映出祥林嫂命运变化的几大波折,勾画出她悲苦的人生轨迹。

“中国的男子普通要受三种有系统的权力的支配……至于女子,除受上述三种权力的支配外,还受男子的支配(夫权)。这四种权力——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①祥林嫂就是被四条封建绳索活活勒死的。是族权使她被迫改嫁,夫权使她因改嫁而蒙受耻辱,神权使她精神受煎熬,封建阶级的政权使她备受剥削,压迫、凌辱而无法抗争。四幅肖像画有力地揭示出封建宗法思想和制度对祥林嫂的严酷摧残。祥林嫂的苦痛不仅是生活的苦痛,更是心灵的苦痛。鲁迅的独特贡献在于通过祥林嫂的悲剧充分地反映了封建 “四权” 对劳动人民的精神虐杀。

鲁迅说过:“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③所谓“画眼睛”。喻指选择最能代表人物精神面貌、性格特征的片断,用简练的笔墨,生动地加以描写。“画眼睛”不限于眼神的描写,也不限于肖像的刻画。不过仅从《祝福》提供的肖像画,也足见鲁迅是怎样深得“画眼睛”手法的神髓,是怎样擅长于“画眼睛”。他写祥林嫂的头发、眼神、脸色、服饰,当然还有言行举止,笔法均极洗炼,然而又总能透视出人物的命运,性格、心理和作家的思想感情,内涵极为丰富、深刻。确乎有 “借一斑略知全貌,以一目尽传精神” 的艺术功效。

如果说鲁迅刻划祥林嫂着重在“画眼睛”,那么,他刻划鲁四老爷着重 “白描”,特别是 “讽刺性白描”。“白描”与“画眼睛”本无大异,二者共同要求精炼、含蓄、传神,只不过 “画眼睛” 突出和强调了 “选取特征”这一层意思。我们将二者分开,无非表明:鲁迅在画鲁四老爷的“眼睛”时,既未用华丽眩目的词藻,也未借助比喻、陪衬一类修辞手法,而是如实、逼真又微带讥讽地再现其表情、动作、言语,寓腴厚、丰澹于平淡、简朴,有如中国画的“白描”技法:不着色彩,墨线勾勒。

祥林嫂先后两次到鲁家做工,鲁四老爷表情只是一个“皱了皱眉”、“照例皱过眉”,文字简单韵味极深。第一次“皱眉”,刻划出鲁四老爷对祥林嫂的轻蔑和厌恶,它的潜台词是“不祥之物!”或“下贱货!”辱骂,又限于“心声”。这很符合鲁四老爷作为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的身份。坚决维护封建礼教,在外表上尽量做得“文而不火”。这样,尽管鲁四老爷勉强同意祥林嫂留下供驱使,然而已经藏下了封建势力迫害她的必然性。“照例皱过眉”,也表示鄙弃,不过内涵不同。前次“皱眉”鄙弃祥林嫂是寡妇,这次“皱眉”却是鄙弃其再嫁再寡。对于“不节烈的女人”,道学先生本绝对容不得的,然而“‘只要还有一块肉,一根筋,一滴血可供榨取’,吸血鬼就决不罢休”③。基于此,鲁四老爷用了阴险诡谲的态度来对付祥林嫂:暗暗告诫四婶,说祥林嫂是伤风败俗的女人,不让摸祭品。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利用神的权威,剥夺祥林嫂做人的权利,从而已为其设下了死亡的陷井。

祥林嫂被绑卖,鲁四老爷的话也只有两个“可恶!然而……”,同样言简意丰。第一个 “可恶! 然而……”是发在鲁四老爷得知祥林嫂被婆家抢走的消息之初。“可恶!”无非是骂祥林嫂的婆婆居然敢跑到他堂堂鲁四老爷家抢走佣人,好大的狗胆!为什么紧跟着又来个“然而”大转变,嗫嚅不语呢?我们将省略的话补充出来是:“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也就无话可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石门板背起走。”照鲁四老爷看来,女人天经地义是男人的附属品,男人死了,女人就是婆婆家的“不动产”,婆婆“有权”任意处置媳妇、打骂,出卖都是“理”所当然。第二个“可恶!然而……”是鲁四老爷冲着介绍人卫老婆子说的。卫老婆子拆了他的台,丢了他的脸面,当然“可恶”。不过,卫老婆子既表示“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口气不妨缓和过来:“恐怕你不一定能够再推荐一个像祥林嫂那样顶用的人来了吧?”——“然而”之后的省略号当是这个意思。好一个“宽洪大量”,骨子里竟是这样狡诈和贪婪。

祥林嫂“寡死”,鲁四老爷吐出的也只有两字“谬种”。他不同情,反骂祥林嫂死得不是时候,冲了他“祝福” 的喜气。

《祝福》关于鲁四老爷的直接描写主要就是以上几处。虽然只是一个表情、一句骂语,却集中反映出封建“四权”的焰焰威势,在祥林嫂命运波折的关头支配了它的发展方向,直至决定她的死。每一表情,每一骂语,仅用三五个字,然字字都是从语言矿藏中提炼出来的铀,它们一以当十,以简胜繁,达到了饱和的程度,它们朴实无华,却又鞭辟入里,具有内在的讽刺力量。所以虽寥寥几笔,却道出一个在道貌岸然的外表下掩藏着的虚伪、冷酷、自私和残暴的性格。与张牙舞瓜的恶霸地主不同,鲁四老爷作为一个封建卫道者,他是用软刀子杀人,比起露出青面獠牙、张着血盆大口吃人更具隐蔽性、欺骗性。

“祝福”现在一般用来表示美好的祝愿,过去的含义不同,是指我国某些地区过旧历年时,用鸡、鸭、猪肉和香火供奉祖先和天神,祈求赐福。“祝福”和封建“四权”关系密切。整个“祝福”的过程和场面,可以说是封建 “四权” 的形象而又集中的体现。

“祝福”是整个故事情节的基干。祥林嫂到鲁家帮工,是因为鲁四老爷家祝福很忙,需要人手;祥林嫂到鲁家最忙之日,也就是祝福之时; 后来祥林嫂精神失常,沦为乞丐,原因是她再嫁再寡,“四婶”按照四老爷的嘱咐,祝福时喝止她布置祭器,“赎罪”后仍不准她插手祭祀; 最后,祥林嫂惨死在祝福空气最浓时。《祝福》就是写祥林嫂“祝福”的故事,祥林嫂一生的几个重要阶段,都和“祝福”相连。故事情节的演变,从开端、发展、高潮到结局,都纽结在“祝福”这条主线上。作品就这样紧紧围绕“祝福”问题,展开了祥林嫂与鲁四老爷之间的矛盾冲突,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内心世界。

“祝福”不仅是人物活动的中心线索或题材,而且是人物活动的时代背景和具体环境。④未尾那段祝福氛围的描写,抓住放爆竹的细节,着重渲染年终祝福的景象。但颜色是浑浊厚重的“灰白色”,声音是沉闷震耳的“钝响”……令人感到窒息抑郁和烦乱。这,与其说是自然环境气氛,毋宁说是社会环境气氛。它笼罩在祥林嫂的头上,决定了她悲剧命运。次日阴暗天空下“满天飞舞”的雪花更使人联想到“北风吹,雪花飘”,显露出祥林嫂将死的预兆。

作品结尾,再次写了新年祝福的景象,那是新年热烈气氛的渲染。与开篇的祝福景象描写相比较,气氛更浓。此时此刻祥林嫂正倒毙在冰天雪地中。“祝福”对祥林嫂的悲剧来说,则是一种深刻的讽刺。“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祥林嫂之死,非但不影响“祝福”,反去了一个不祥之物,使人神皆大欢喜,“祝”起“福”来更惬意。这是何等悲怜的人生。“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⑤信哉! 也正是从祥林嫂之惨死,人们看到了 “祝福”的真面目:“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醉醺醺所举行的 “祝福”无非是一种吃人的仪式。吃了人,带给人悲哀,还要装点欢笑,制造幸福的气氛,以此掩盖其吃人的痕迹,抹掉人们对惨死者的悲哀。“祝福”吃人的历史将翻开新页而已。

“祝福”作为一种传统的祭典,在长夜漫漫的旧中国是“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很少人注意到在一片祝福声中所演出的一幕幕人间惨剧。惟鲁迅在“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探索前进途中独具慧眼地发现了其中所蕴含的深刻社会历史意义,并加以改造和生发,提炼为故事情节,用以塑造典型人物,表现重大主题,向封建礼教和封建制度提出了愤怒的控诉。尽管鲁迅当时还是革命民主主义者,作品所显示的博大精深思想已经达到相当高度。反过来,正因为作家站在时代的制高点观察和思考,他才能从生活中发掘提炼出典型的情节和人物,并用以表现重大的主题。

注释

①《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66年横排本)第31页

②鲁迅《我怎样做起小说来》

③《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334——335页

④高尔基《文学书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6页

⑤王夫之 《姜斋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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