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焐”与“煨”，是两个动词，都表示在大冬天里对热气和温暖的那么一丝爱惜和敬重，有悲悯的人文关怀。小时候，家中有草焐子，就是那种用稻草编织的器具，用来保存煮好的米饭。焐，是保存好锅中热气，与电饭煲的保温不同，焐更表示爱惜、珍贵。此外，冬天的汤婆子也是“焐”。记得儿时冬天晚上，睡觉之前，外婆总是把装好热水的汤婆子拧紧盖子，套上布袋子放进我的被窝里。有了它的陪伴，一个冬天的夜晚都暖洋洋的。与“焐”相对应的另一个词是“煨”，它让我想起冬天里煮的一些食物。
“煨”时，那些锅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音，或疾，或徐，大珠小泡乱翻滚，散发滚烫诱人的香味。儿时外婆煨狮子头，用苏州青肥厚的叶子裹衬。一阵急火过后，轻挑慢捻。粉嫩、圆润的狮子头，就像一只胖娃娃，躺在苏州青碧绿叶梗舒展开来的怀抱，锅内翻动着形、神、气、韵，传来狮子头咕噜咕噜的鼾声。煨红枣汤，我们那儿叫煨果子茶。红枣洗净，入水煨，一晚上，要煨好几个时辰，经过慢煨细煮的红枣，汤色温吞，味道津甜。吾乡早晨有一碗鱼汤面，汤料是用鳝鱼骨煨制。头天店家用猪油下锅沸至八成，将鱼骨和筒骨入铁锅煎炸，葱酒去腥，再用细筛过滤清汤，鱼骨里的骨髓、胶原蛋白、鱼的香鲜，被一古脑儿地调动出来。第二天清晨，炉火温柔地舔着锅底，锅内翻腾的是趵突之泉，一锅熬上三四个小时，出锅舀汤。山芋煨粥，硬、软绝配。天冷的时候，有人冻得上牙和下牙直打哆嗦。此时，煨一锅山芋粥，耳闻“噗噗”之声，从脚暖到头。几只老山芋在粥里翻滚，翻滚的老山芋与一锅清粥忽上忽下，像两个武林高手比试拳脚；听上去，又像两个老头儿在互掐、吵架。宋人张耒写过一篇《粥记》，“张安定每晨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虚，谷气便作，所补不细。又极柔腻，与肠腑相得……大抵养生命，求安乐，亦无深远难知之事，不过正在寝食之间耳。”山芋煨的粥，粥里有山芋香。干柴煨花藕，藕颤锅动。儿时常见乡人从城河的船上搬来一口黝黑大锅，在河码头支一个锅灶，舀入带有植物清香的河水，把一堆花藕，交给那口锅，添入干柴、枯芦苇，边煨，边站在那儿卖。大锅子煮花藕，不紧不慢，让人想到汪曾祺在《熟藕》里说的，“煮熟藕很费时间，一锅藕得用微火煮七八小时，这样才煮得透，吃起来满口藕香。”柴禾在锅底传热，水汽冲击，花藕在大铁锅里，“啪啪”乱响，让藕段和锅都微微颤动起来。老母鸡汤，要慢慢煨。小媳妇刚生了娃，婆婆捉来老母鸡，宰杀洗净，放进砂锅，守着一炉子蓝火，慢慢煨，美美地想着胖孙子。冬笋煨猪蹄是一幅年俗画。雪白的汤汁，竹笋脆嫩爽口，融化了猪蹄的油腻，小火慢慢煨着，伺候着，尤其是下雪的傍晚，锅上热汽缕缕，窗外雪花飘飞，天地俱寂。“煨”，是声响渐渐停息，水汽氤氲，渐入佳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