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象一位侧卧在江畔的青枝玉叶的美人。而闽江，就是健壮而又多情的福建男人。他源出武夷山区，自西北向东南斜穿戴云山脉一路奔腾而来，当接近到故乡时，他猛然间放慢了脚步，并作出一项柔情的安排：他先是分出一脉浅浅的弱水流过江岸，就象伸出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拂过美人的裙脚，而自己的江流主道在此拐了一个弯，远远地隔着江岸美人，坚定地向前奔流而去。 这一脉浅浅的弱水和江流主河道之间，由于河道转弯而致泥沙淤积，也不知过了多少年，这里就变成了一丘长长的沙洲，沙洲的大部分是沙土和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混和堆积而成，那里到处都生长着一丛丛比人还高且坚韧不拨的杂树杂草。它们的根系深深地钻入鹅卵石的沙土之下，任有多大的洪水都无法将它们冲走，这是沙洲的主体部分。只有沙洲尾部约200米长的地方是一片沙地。这里的沙粒细腻均匀，发出乳黄的色泽，并且非常洁净。家乡的闽江渡口就选择在这里。由于乡民的来往大都在这儿，所以沙洲也被家乡人称作“洲尾”。这一脉弱水就是家乡的内河。一条水泥砌成的长长的矮堤，从江岸连接到沙洲，就象美人抛出的一条绫带挽留闽江男儿一样，这便成了乡民出江的通道。
故乡的沙洲，是那时家乡人的梦幻乐园。晚饭后太阳落山，晚风轻吹时，可以悠然走过湖堤，听哗哗的水声，看着清沏的水流，再极目江天的远处，对岸青山如黛，戴云山脉的主峰九龙山在天黑前如一幅淡墨色巨屏，横在江流前方的半空中，使你一看到它，心情就会平静下来。这样的时候，大人们在排遣一天的辛劳中踱步而过，孩子们在欢笑中奔跳而过，恋爱中的年轻人在欢悦中轻柔地走过。而我们这些还在读书的学生，则是三五一群地在聊天或争论中走到沙洲的尾部，在洁净而柔软的沙地上，或坐或躺地聊着。那些夏夜里的天上星星每年都如约而来，与我们在故乡的沙洲之上相聚。如勺状的北斗七星就正正地挂在我们眼前的天幕上。所谓“斗柄南指，天下皆夏”，南指的斗柄上最后一颗星就挂在我们的头顶之上，我们时常会躺在沙粒之上遥望着它们，一遍遍地细数着这些星星。直聊到夜色已深，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然后再慢悠悠地走回家。我记忆中的沙洲总是融化在如水的月色里的。记得第一次月下沙洲招唤我的，是儿时的一个中秋夜里。我从未单独走过夜路，但在那一夜却作出一项大胆的决定：独自一人去沙洲去找一位邻居的玩伴。那时除了大街，其他的路是没有路灯的，我独自一人一条鹅卵石的小巷穿过，在清冷的月光下小巷显得空荡荡和阴森森的，我在忽明忽暗的弄子里向前走。小巷的尽头就是石坂铺成的江岸坡路，两边高大而茂密的古树将这条坡路掩没在黑乎乎的深渊里。我壮着胆子，沿着坡路勇敢地往码头走了下去。尽管古树此时如魅影憧憧，我的心里忐忑恐惧着，但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当我出坡底时，古树的黑影便被我甩在了身后。我的眼前忽然展开一个从未见过的曼妙世界：在月光的浸染下，天地变成一个银白的世界。江边的岩石、江上的流水统统都被月光洗成乳白和浅灰色，一切都如梦幻般的隐约朦胧。只有那一条湖堤，象飞架在天上的银色通道，直直的向灰朦朦的江心延伸出去。我沿着堤面走着走着，看着两边水流闪着点点银光，感觉自己就象是神仙在云中游逛一样。我在陶醉中终于看见前方的沙洲，它隐隐约约的，就象从天上落下的一朵云浮在江上，长长的，淡淡的。在将近沙洲时遇上了我的小玩伴，我的到来显然使他惊异和感动。当我们走近时，我们几乎在同一个时点激动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然后我们相互把手臂架在对方的肩上（这是好朋友的动作），挺着胸，并排着踏步回来。湖堤上空无一人，只有我们两人沿着银白大道，迈开豪迈的步伐，高声地说着、喊着、唱着。我想起刚才勇敢地闯过阴森的小巷和恐怖的树阴时，一股男子汉的豪气第一次在我幼小的胸中升腾而起，那一晚的感觉至今难忘。长大后的沙滩就成了我和朋友们的快乐园地。有时也属于我独自一人的世界。坐在沙滩上，月亮从江流的前方升起，初升的月光是橘黄或橘红色的，月光落在江面上形成长长的、摇摇颤颤的金色倒影，就象江面上的一道金色大道，远远地铺到天边，我和同伴们常常用屏息入静般的状态迎接着这一轮圣洁之光辉的来临。但谁也不知道，故乡的沙洲还为我一人留下了一次震憾且难以忘怀记忆：那一晚天黑的时候，我独自一人走过湖堤到了沙洲。信步地走到洲的最尾部，这是一块窄窄的沙地，它尖尖地插入江中。我喜欢这样行到水穷处、独立野水涯的感觉。暗夜里的江水在我的脚下两旁隐隐约约地闪现着光点。江水哗哗地响，就象是缓缓响起却又听不清的交响乐序曲。我缓缓地席地而坐，然后缓缓地躺下来。江上的清风象一只温柔的手，从我的脚下拂过，又轻柔地摸过我的脸庞。我轻轻地闭上眼睛，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从心灵深处向外散开来。渐渐地，人也变得轻飘飘的，仿佛自己正躺在一叶扁舟之中，在万顷清波之上随风飘浮。我感觉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渐渐地消融在这个安祥的沙滩夜色之中了。“小舟从此去，江海寄余生”，我想，如果真有这样的境遇发生的话，或许，我真会毫不犹豫地驾乘着这清朗的江风，面对这无边无际的天地，从容地挥挥手，然后潇洒地随风而逝，融入这茫茫无边的空阔里……就这样冥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知觉从冥冥的幽隐之中渐渐地清醒回来。耳边依旧是滔滔江声，还有江风轻柔地拂过的知觉。我不忍心打破这入静的世界，依旧轻轻地闭着眼，轻轻地坐起来，然后轻轻地睁开双眼。
这一睁眼，立即使我惊呆了！阳光！满眼尽是阳光，黄灿灿地照耀在我的眼前。刚才晦暗的夜色，突然间变成了和煦的阳光，这阳光是如此柔和与温暖，竟没有半点刺眼的感觉。它落在沙滩，沙滩变成乳黄色的床席；洒在江上，江流闪烁着橘黄色的点点星光；照在我的身上，身上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我的衣服、纽扣，甚至指纹都能清晰可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我记忆里的月光是没有这样的明亮的。而且我清楚地记得来时晦暗的夜色。愈发地吃惊的我有点急了，我看了看左右，脚下的沙滩犹在、江流依旧。再抬头看看远方，四周的一切全被这黄灿灿的光挡住了视线，这个光源就挂在我额头的上方，它离我很近很近，散发出一团团、一圈圈和暖的光，就象一团灿烂的佛光将我笼罩在里面，可我却无法看清它的形状。空气里流淌着一层淡淡的雾纱，对岸的山形和树影统统地消失了，只有身边的江面上，橘黄色的水光在四处跳动，它们清晰地、密集地簇拥在我的周围，仿佛天上的星星都赶集似地聚集到这里，它们拥挤着、跳动着、簇拥着把我所占有的这一块窄小的沙地捧托起来，渐渐地向前飘浮起来。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小时候听大人说的关于神仙奇遇的故事现在就发生在我的身上；或者说，今晚我未经家乡人的同意，私自携带着故乡的江流和沙滩，穿过时空的隧道，进入一个陌生的、奇妙的未知世界？我急忙站起来，揉揉眼，定睛再仔细瞧瞧四周和远方，刹那间恍然大悟。原来在我闭目半睡半想的时候，一轮明月不知何时从江流的前方升起，现在正高高地挂在我的头顶。看着金光闪闪的江面，金色的江水就象一个个调皮的孩子围着洁白的沙滩跑着闹着。天地的一切都融化在这美妙的月色中，只有我，清晰在站在这空灵的江上月色之中，如同进入一个童话的世界…… 我至今也回忆不起来，那一个夜晚我是何时回家的。直到今天，我还是无法明白，那一个夜晚家乡月色为何竟如此皎洁和奇妙，以至于我一开始竟然就将月光认作阳光。从那以后，故乡的月光便如清泉般地注入我的心头，我再也没有见过哪一个地方的月光能比得上它的美丽。在以后的人生路上，生活常常风雨如晦，但每一次，我的心里总是升起一轮皎洁的故乡明月，因为有它的照耀，我的内心世界常常会升起一轮灿烂的光辉，它时常荡涤着我的灵魂，让我在这个把假丑恶当成现代和时尚的时代里，内心始终保持一份最基本的干净和安宁，而前进的脚步也因此不会停止。
如今，故乡库区的水面上，江水因各种各样的污染变得灰暗。一种叫“水葫芦”的外来物种象瘟疫一样泛滥生长着，也无人治理。或许，想看到明净的天空和青绿的山水，那是极为奢侈的愿望了。虽然如此，我还是无法忘怀儿时故乡那清澈的江水，还有那一轮皎洁的明月。记得几年前的一个中秋夜里，我因想起故乡从得几年前的一个中秋夜里，我因想起故乡从前的月色，忽感思绪来潮，拿出手机编写了一条短信发给家乡的同学和朋友，其中随手编出的诗句是：故乡明月此生萦，长爱静江草树菁。今夜中秋君在否？清歌难慰是乡情。静江，既是诗中的意象，也是樟湖的古镇名。诗句虽然很一般，但短信的内容倒是触动了很多人儿时的感觉，在后来的同学、朋友聚会中，我也因此被多灌了好几杯酒。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在曾经的那个晚上，故乡的沙洲明月究竟是怎样的美丽啊，它是一团和煦的光，温暖地照耀着我的心灵，也永远照耀着我的一生！（本文2月11日发于网易博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