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求，字子有，通称“冉有”
“老实说，这是我惟一的兴趣……不，说是兴趣就不敬了，坦白地说，正是由于这种内心的好奇，我才来到此地当封疆官的。是的。”
卫国仪邑的封疆吏，是个年近七十岁的老人。他一意要见孔子一面，为此来到孔子一行所投宿的客店，手捶着弯曲的腰背，和冉有在门外啰嗦了很久。这段时期，是孔子辞去鲁国大司寇，于定公十三年，当他五十五岁之时，刚开始周游列国的时候。——仪是邻接鲁国国境的卫国的一个都邑。
“那么，您服务了多久？”
冉有不喜欢引封人见孔子。孔子的宾客不是诸侯，至少也是大夫，怎么能应付这样的小官吏呢。并且，现在正是孔子落魄的时候。在他失位去国，进人卫国边境的开头，便会见这个守封关的老头儿，确实有损孔子的体面。
即使从学生们的立场来说，也是非常扫兴的。像现在这种苦难的时期，最忌惮的莫过于受到社会上的轻视。应该保持尊严大方才是。于是冉有决定打消老人的念头，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与他周旋。
“我呀，来仪邑已经有四十年了。”老人挺直那弯曲的腰背，得意地说。
“四十年！”冉有大吃一惊。
“嗯，这差事倒也不错哩，由于工作上的方便，有不少机会和各种名人见面。”
“是。”冉有冷淡地敷衍道。
“不过，最初由于不习惯，错过了求见许多大人物的机会，现在想起来，难免感到惋惜。但是渐渐地我懂得了要领，只要我想见他，没有一个见不到的。这也许是担任封疆吏一职附带的益处吧。”
冉有有点生气了，他仰视着天花板，连话也不回答他。
“我知道先生旅途上很疲倦。只要允许我和先生交谈两三句话就好。仅仅刚才在路上看见他一面，我这老头子的心是决不会满足的，并且孔子是我在此地任职四十年来，所见过的伟人之中最伟大的，即使将过去四十年所见过的大人物加在一起，也赶不上先生呢。看情形，或许我会在见到孔子这一天，辞去封人这个小官职做为纪念呢。是啊，见过孔子，做封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老人的赞美使冉有的情绪有些好转。但是，他依然不愿意把封人的来意转告孔子。
“不，不必是现在。明天出发以前，任何时间都可以，只要我能够见他一面就是。没关系，要我在这里等一夜也没有关系。以前，这样的情形我也不只一次碰到。”
冉有不禁笑了起来。
封人趁机央求道：“拜托您好么？”
老封人把不安的脸孔伸到冉有眼前。
“我去传达看看。”于是冉有站了起来。
“谢谢您。只要您肯告诉他，他一定会同意见我的。对了，现在回想起来也有不肯见我的人。那大多是随从的人故意找麻烦，或者主人是没什么了不起的人啊。多少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一定非常体谅老人与微贱的人，尽量满足他们的愿望。”
冉有哑然了。
他收住正要迈开的脚，双眼瞪视着老封人。可是这个老头儿，转瞬间把他的脸朝向窗外，又伸了伸腰背，然后轻飘飘地说：“好了，好了，这么一来万事如意。”
冉有仍站在那里，接连摇了几次头。之后，他又想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似的走到里面去了。
大约五六分钟之后，冉有带着不高兴的神色回来了，他板着脸冷冰冰地说道：“他要接见你。”
他叫来一位邻室的年轻师弟，请他带着老人到里面见孔子。
封人不像刚才那么恭顺了，他连看也不再看冉有一眼，说道：“好吧，好吧。”说着，慢慢地走进去了。
冉有苦笑着目送这个老人走了，坐下来把双手拱在胸前。
“还是我不该搭理他才对啊。有人想求见孔子，他只要听到转达，未曾拒见过。我虽然知道这事，可是不知不觉偏偏上了老头子的当。不过，老师也难免有点儿轻率，我那样认真地劝他不要接见这个人，但是老师反而说，可能这人是一个有趣的人物。管他有趣无趣，也只不过是个守关门的小官吏罢了。并且，当过四十年这种没出息的差事，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老师刚刚开始周游，说服诸侯才是头等大事，见这个地位微贱的老头子有什么用处？”
“现在，他一定像刚才一样，向老师胡说乱道了吧。和这种疯子似的老头答话，难道不损及老师的身份么？在这种困难的时候，大家都难免会回想老师做鲁大司寇的时期吧。如果他不放弃那种高贵的官职，做为学生的我，难道会产生这种寂寞的感觉吗？谁喜欢弃官下野？虽然说，下野得免公务繁劳而能专心求道而能乐道，但是一旦官职不在，社会的评价会立刻改变，人情世故总是这样啊。所以如果老师不特别自重的话，将来焉知不会遭遇到悲惨的命运呢。也许别人会笑我发牢骚，但无论如何，今天我放进那个老滑头见夫子，是极大的过错哩。”
冉有正在为这件事懊丧的当儿，刚才进去的同学们接连回来了。冉有好像正等着他们呢，立刻将刚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述给他们听。之后，他又说道：“我以为老实说出来，老师一定不会会见他，可是我的预想却错了。”
“当然啰，老师常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一个学生得意地说。
“嘿，我们老师，难道应付不了这个老家伙么？”另一个学生平淡地说。
“那用不着说。不过会见这种微贱的小官，不是已经够贬低老师身份的吗？”又一个这样说。
“我烦恼的就是这一点。”冉有又拱起了手，喟然叹息着说。
大家对这一点都有同样的感觉，他们甚至觉得连他们的尊严好像也降低了不少。
“那个老头子对你的态度如何？一点儿也看不出专来请教夫子的样子吗？”有个学生问冉有。
“那种态度一点儿也看不出。不，我只觉得他反而在愚弄我。”
“老师还当大司寇的时候，下级的官吏都把我们当做大人、先生尊重哩。”
“对啊。”
大家怅然若失，一时默默无言。静寂中，有个脚步声愈来愈近，房门轻轻地开了。是老封人。
大家不愉快的目光，一齐集注在他的脸上。但是他好像浑然不觉，笑嘻嘻地走到大家面前。
“哦！您们都是孔夫子的弟子？”
老头弯着腰问。然后又看着冉有说道：“刚才真的麻烦你了。是啊，今天我这老人太高兴了，没想到活到这么大年纪才有这种福气。算起来，我也见过几个伟人，但是和孔夫子不能相提并论。和他一见面，心上觉得无比的安慰，再恭听他的话，不知不觉之中感动得低垂了头。我准备的话题怎么敢拿到他跟前呢。是啊，我这个老头，原来是一个刚愎的人，平常请教别的先生，不和他争辩一场我是决不甘休的。但是，今天在孔子面前，我好像成了小孩子哩。同时，我的心灵也变得像婴孩一般纯真。回到这样纯洁的心灵的时候，如果能够直接死去，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呢。眼看这样乱七八糟的社会，皱着眉头苦恼地死去，是多么痛苦。”
冉有和别的学生都哑然望着老人发呆。
老人继续平静地说道：“是的，诸位都追随了很好的老师。从年轻的时候，跟随着这样的老师求学，根本不会像我这样悲观而厌世呢。当然，有时候你们会感到这样跟随夫子流浪很寂寞，何况你们都还这样年轻。可是老师的价值，不对，说价值是不恭敬的，——对了，老师的精神，就是老师心底深处的无忧、无惑与无惧的仁德，诸位如果想彻底探究它，只有跟夫子共历患难才能体会到的。诸位当中，假如有人还在为老师辞去鲁国大司寇的官位而失望的话，一定会受上天的处罚啊。”
老人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兴奋的红晕。学生们也受到感染，不知不觉地端坐起来。
“并且，第一 ……”老人挺身向他们靠近一步说，“诸位不认为把你们老师一直留在鲁国做官，是太可惜的事么？”
学生们只是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回答。这时，老人的声音，像呐喊似的灌人他们的耳朵里：“你们的老师，不是为了你们的功名利禄才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啊！”
整个房间里的人，好像都变成了石头似的僵直了。老人稍微弯着身体，突出着脸部，双眼发出异样的光亮，他一直注视着冉有的脸。
冉有在这种严肃的气氛里费力地喘息着，嘴唇翕动，想勉强回答一句。
老人突然笑着摇摇手说：“哎呀！说得这么大声，对不起得很。当然，我这老人也知道你们衷心关怀老师的处境。不过，像这样混乱的社会，你们的老师只好担起重整社会道德的使命，为拯救天下人民而身历苦难了。这也可以说是上天赋予夫子的天命吧。”
“嗯，对啊，在我们卫国，如果政府有什么通告传达给老百姓的时候，每次都摇响木铎这种奇怪的铃，他们一边摇着木铎，一边宣布政令。你们鲁国也有这种无意义的玩意儿吗？那种木铎，只是响得扰人耳朵，其实并没有什么效果。不过那是政府的大人喜欢这样做，我们有什么好说的呢。每次，听到木铎的响声，我就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个传达上天政令的木铎的话……”
于是，他好像正在探询每个弟子的反应似的，一个一个观察他们的脸，严肃地说：“诸位明白了吗？诸位的老师从此就要做上天的木铎哩！”
房间里又回复到静肃，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老人向学生们低垂了头，用平静下来的声音说：“呀！我说得太多了。祝诸位一路平安！”
说着，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学生们一点儿也不动，他们目送着老人的背影，等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于门外时，冉有忽然像是从梦中惊醒似的，匆匆忙忙地往孔子的房间走去。
出自：[日]下村湖人《论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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