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地处黄土高原的山西太原开始有些燥热，
雕塑学家苗新田突然接到一项紧急任务，
让他做一个巨型的“大头”，
而这个头的身体，来自约1500年前。
你可能知道，
乐山大佛是中国也是世界上最高的佛，
但你未必知道，
苗新田所要修复的这座佛像，
是高度仅次于乐山大佛的第二大佛，
但凿刻时间却比乐山大佛早了162年。
它身处太原西南15公里的蒙山，
因为蒙山也被称为西山，
所以蒙山大佛，也叫晋阳西山大佛。
晋阳是北齐的别都，
开国皇帝高洋修建了富丽堂皇的晋阳城，
又在城西面的山上扩建了前朝寺庙，
重新命名为开化寺，
并依山就势，
开凿了这尊天下无比的大佛。
“凿晋阳西山为大佛像，
一夜燃油万盆，光照宫内”，
在西山大佛上点亮万盏灯，
足能照亮山下的晋阳宫。
从《北齐书》的记载中我可以想象，
当时的西山大佛是何等壮观。
《北齐书》中关于蒙山大佛的文字。图/年轮历史
然而元代之后，
任何文字记载中都没了大佛的踪影，
它神秘地消失在了时光的风沙里，
再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
直到600多年后，
一个叫王剑霓的老人出现在西山之上。
王剑霓的祖父，是山西佛教会会长，
从小，他就总是听祖父讲“晋城西山有大佛”，
却没人知道大佛在哪，
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寻找大佛。
“凿晋阳西山为大佛像，
一夜燃油万盆，光照宫内。”
他就依靠这唯一的线索，
一个个山头实地勘察，
最后基本确定了西南方的蒙山。
此时，王剑霓突然想起，
之前被抽调参加全国地名普查时发现，
蒙山附近有个叫做“大肚崖”的地方，
怎么会有这么个名字？
同时，他还发现，
附近还很多地名都包含“寺”字。
一时之间，
王剑霓仿佛抓住了叩开时光秘密的钥匙，
于是他在蒙山上开始寻找高大的石崖，
这佛像有200尺高，
那必须是至少同样高度的山岩。
果然！
大肚崖的中央，就是一个佛胸！
王剑霓赶忙爬到巨佛之上向东南方望去，
果真望见了二十公里外的晋阳城遗址。
“一夜燃油万盆，光照宫内”，
没错了，就是这里！
很快，文化部的文物专家也来了，
确认这消失了600年的晋阳西山大佛，
终于在1980年被找到了。
晋阳西山大佛开凿于
北齐天保年间，
具体时间仍有所争议，
也不必细说。
但业界基本公认，
这是中国最早的摩崖石刻大佛，
比乐山大佛还要早出现100多年，
只比巴米扬西大佛晚了百年。
阿富汗的巴米扬大佛，开凿于5世纪，高53米，2001年3月12日，被塔利班炸毁。
据传，
唐高祖李渊、武则天都曾来此拜谒，
后来历经唐宋元三朝，
佛阁屡建屡毁，
到元代，西山大佛便失于记载。
朝代更迭，战火不断，
加上蒙山的砂岩中夹杂页岩，
结构松散，极易风化，
当大佛穿越600年的时光重现人间，
大佛几乎已和蒙山融为一体，
胸部以下埋进了乱石堆，
服饰的纹路也辨认不出了，
而脖颈之上，空空如也，
大佛的头，早已不知去向。
1994年，大佛所在的寺底村为了发展旅游，
筹集了10万元，计划修复大佛，
但后来他们发现投资开煤矿更好，
蒙山大佛的开发就搁置了下来。
到了，寺底村的村办煤矿被关停，
蒙山大佛再次被想起，
村民们看着空荡荡的脖子，
还是决定给大佛补一个头。
他们在佛像的断颈处，
挖了一个10米宽、20米长、7米深的大坑，
往里灌上混凝土做基础，
外部套上钢筋，
准备给佛像加个钢筋水泥头，
简直是金刚不坏之头。
但就在佛头快补完时，
工程却被突然叫停了。
政府请来地质专家一看，
发现村民竟然要用水泥复原佛像，
这不仅严重影响外观，
更和原来佛像就地取材的做法背道而驰。
“草台班子”立即被叫停，
政府开始负责大佛的“复出”，
但到底还要不要新加一个脑袋呢？
大佛所在的晋源区文物旅游局局长
并不赞成修佛头，他认为
“应该避免破坏性保护”
“残缺也是一种美”。
考古学家陶正刚也主张，
在旁边新建一座复原佛像，
文物就别动了，还能遥相呼应。
而山西雕塑家苗新田认为，
“残躯只能做历史遗存，是给内行看的”,
“但要发展旅游，整个佛像必须有形象”。
现在我们无法得知具体的论证过程，
但结果正如我们所见，
苗新田负责重建，给大佛组成头部。
苗新田找来本地出土的同时期佛像，
又参考了外地同时期的佛像，
再做风化处理，
做出了一个现代人眼中的北齐佛头。
苗新田用泥做了1米多高的模型，进行三维测绘，再同比例放大用石膏做了佛头的模型。
为了以防万一，
佛头背后还是修筑了水泥台，
用钢筋连接，
佛头里也布满钢筋网，
一个80吨的大脑袋重新面世。
但说实话，我看到这尊大佛时，
这尊面容姣好的佛头，还是非常突兀。
所谓“修旧如旧”，
重点是保护文物免遭毁灭，
同时保留历史留下的痕迹，
就算要修复，
最根本的原则是，
未来可以被重新修复。
所以，佛头非补不可吗？
山西是地面文物大省，
加上当地对转型旅游的期望，
靠这尊大佛吃饭，可以理解，
但发展旅游，残缺的大佛可能更震撼。
国内外，残缺的文物数不胜数，
罗马斗兽场、帕特农神庙、圆明园，
都选择了保存遗址，
没人给维纳斯接上双臂，
没人给斗兽场补全残垣。
对于这些已成废墟的文物来说，
叠加在上面的时光痕迹，
都已经是文物的一部分。
不论是天灾，还是人祸，
每一次的破损，
价值不是在减少，反而是在增加，
这种残破过程的真实感，震撼人心。
当游客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蒙山大佛能带给人们的，
是对自然造化和历史年轮的感慨，
是对古代艺术的无限想象，
而不只是被装上一颗“假古董”，
用来作为工具赚香火钱。
在管理者眼中，蒙山大佛是什么？
是一个重要的历史遗存，
还是只是供人烧香参拜的佛像？
或许70块景区门票，
和数百元一柱的高香，
已经给出了答案。
最后，想分享一下一段话，
这是19世纪英国小说家狄更斯
在看到罗马斗兽场后写下的：
“这是人们可以想象的最具震撼力的、
最庄严的、最隆重的、
最恢宏的、最崇高的形象，
又是最令人悲痛的形象。
在它血腥的年代，
这个大角斗场巨大的、
充满了强劲生命力的形象没有感动过任何人，
现在成了废墟，
它却能感动每一个看到它的人。
感谢上帝，它成了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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