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辉
《红楼梦》第七回，焦大撒酒疯，贾蓉见他实在不成体统，忍不住呵斥了他两句，焦大便赶着贾蓉叫骂：“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此处“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曾一度被很多人自作聪明地误认为是曹雪芹笔误。在《红楼梦》版本史上素有影响的甲戌本、蒙府本、戚序本、舒序本等诸家抄本皆据此把曹氏底本的“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点改为更为习见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所幸尚余乙卯本和梦稿本同底本原文，否则，讹讹相沿，我们今天读到的就真的只能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了。必赢网手机版
这当然只是《红楼梦》中一处未必值得细究的地方，没想到这一不起眼的地方，竟有人以几乎是“逆天”的聪明，从中读出了“微言大义”：所谓“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是暗指旧社会的黑暗势力“杀人不见血”。
把“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误会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即使有违雪芹原意，我想雪芹先生地下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涂过去；至于把“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解读成“旧社会杀人不见血”，虽有文学的“人民性”做理论支撑，套用一句时下网络流行语：雪芹的棺材板还压得住否？
中学老师老陈每碰到同为中学老师的同事老张必说：“呦！这不是我拐的女人的男人嘛！”老张则回敬一句“你才是我拐的女人的男人哩”。但有一天，老陈喝醉了酒，在校门口碰到老张，张嘴就说：“呦，这不是我女人拐的男人嘛！”老陈和老张都是我旧日同事。他们之间跟酒有关的糗事，早入了“校史”掌故门，在当今“故事”日少而“事故”日多的校园里，为后进晚生津津乐道，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或曰，这些“低俗”的见闻或笑话，除了满足“成人”的低级趣味，无他用场，对此我就不能同意。最起码，有了这样的生活经验，我在读到《红楼梦》第七回“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的时候就不会自作聪明，不会认为这是曹雪芹粗心，当然，更不会产生“旧社会杀人不见血”这样的联想。
“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与老陈的“这不是我女人拐的男人嘛”，其实同样是一个醉酒之人的颠倒口吻而已，尚有疑乎？曹雪芹此书曾经“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哪里还有我等自作聪明的余地呢！
天下事无独而有偶，鲁迅先生《狂人日记》中有一段：“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
天啊，易牙明明是春秋时期齐桓公的宠臣，他正是把小儿子蒸了给齐桓公吃(因为桓公那几天胃口不好)，怎么在鲁迅笔下就成了“易牙蒸了儿子给桀纣吃”了呢？何况，桀与纣虽同为古代暴君典型，但相距少说也有五百多年，易牙又怎么可以蒸了儿子既给桀吃，又给纣吃呢？所以这一段非唯有乖于史实，亦有悖于逻辑。
然而，当我们如此自作聪明的时候，大概忘了《狂人日记》通篇是以“狂人”的口吻写的，此处的史实与逻辑错误，正是精神病人记忆混乱、语言错乱的症候。以鲁公之博通，怎么可能在中国历史这基本的史实上出错呢！
有研究者甚至从这个细节读出“微言大义”：鲁迅在这里通过这个“错误”，不仅照顾到了精神病人的思维和语言上的特点，且在象征的层面上，把中国“吃人”的历史又向前推了五百多年，几乎上溯至了中国历史的源头(夏、商)。
此解读虽带有悬揣性质，却入情入理，与前文所述“杀人不见血”不同，即使迅翁落笔时未必有此意，我想他也是非常乐于追认的吧。
天下事无独而有三。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半夜三更给白流苏的房间打电话，要给白流苏念诗。范柳原念的是：“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诗经》的原文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自然只能有两种解释，要么是作者张爱玲把《诗经》里面的这四句记错了；要么是张爱玲利用小说家的权力故意安排范柳原把这四句念错了，也就是说范柳原是故意的。
我反正是不相信张爱玲会把“与子成说”误记成“与子相悦”。“与子成说”与“与子相悦”虽只两字之差，意思却大相径庭。如果说“与子成说”(我在你面前发过誓，要生生死死在一起)承诺的是终身之事，“与子相悦”许诺的只是露水姻缘。范柳原像所有的有钱人一样，对待婚姻是谨慎的，所以他能给白流苏的顶多就是一个情人的名分。由此，范柳原无非是以隐晦然而体面的方式提醒白流苏接受做他情人的名分。只是这番良苦用心自非识字不多的白流苏所可意会，活该这场恋爱谈成恋爱马拉松了。
读聪明人写的小说没点聪明怎么成？只是这聪明不可“自作”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