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は，
时に眠ることはあるが，死ぬことはない
按：孔夫子曾曰过：“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孟子则说：“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又说：“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陶渊明则号召“好读书，不求甚解”。不论怎么诠说，阅读经典是不会浪费我们的时间和精力的。因为，在我看来，用心去阅读和体会古代圣贤之书，并不在于为古人的生活作解释，也不是为了某种科学式的研究做资料的搜集，而毋宁是为我们的生活增加一些智慧，找到一点光亮，看到一些希望，追寻一种精神，与天地相往来而已矣。可是，古书不容易读，看不明白，读不清楚的地方比比皆是，所谓荆棘丛生也不为夸张之辞。陈钟凡先生《古书读校法》云：“学者能兼赅古今，区分异同，不相杂厕，固居上第。否则笃守一家，不事迁就弥缝，自便私说，亦居其次。若左右采获，志在沟通，糅合古今，妄矜断制，则荆棘丛生，适以自扰。下焉者则尽失古今师说，逞肊以谈，痴符横眩，无本之学，更不足语于学术之林矣。”显然，无本之学，不是我们所追求的，倘若能在阅读《诗经》的过程中略微有点采获，或许也就差不多了。毕竟从生活方式意义上来谈经典，需要日积月累的勇气和日新月异的不苟，当然也需要在诗篇阅读和理解中前行。是以为序。恒之。
《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毛诗序】《芣苢》，后妃之美也。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郑玄笺】天下和，政教平也。
【朱子集传】赋也。芣苢，车前也。大叶长穗，好生道旁。采，始求之也。有，既得之也。○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妇人无事，相与采此芣苢，而赋其事以相乐也。采之未详何用。或曰其子治产难。
艾轩云:“读《风》诗不解《芣苢》，读《雅》诗不解《鹤鸣》，此为无得于《诗》者。”王应麟觉得这句话说得相当有水平，所以将其记录于《困学纪闻》一书中。艾轩是谁，我不知晓。王应麟是个博学的人，据说“有宋一代诸儒罕与其伦比”，《困学纪闻》和沈括的《梦溪笔谈》、洪迈的《容斋随笔》并称为宋代的三大部笔记着作。按照王应麟的这个说法，《芣苢》篇在《诗经》中很重要，解读它就成了检验学者《诗经》学水准的一个基点。
其实，《周南》第八篇的《芣苢》看起来很简单，没有什么好说的，就是“采啊采啊采蘑菇”。重复八次。
一
不是芣苢么？怎么是蘑菇？怎么可能是蘑菇，一看就是瞎扯的。还是来点专业的，我们先看看李长之先生《诗经试译》中的翻译：
采呀采呀那个采呀采，采呀采呀那个采下来。
采呀采呀那个捡起来，采呀采呀那个捋下来。
采呀采呀那个怀里揣哟，采呀采呀那个大兜来哟。
李长之（1910-1978）先生选了40篇进行现代诗歌的转译，非常有趣，值得一读。篇幅短小，很容易读完。启功先生《我所尊重的李长之先生》一文说：“长之先生以年龄论仅长我两岁，以学识论，实在应该是我的前辈。且不说他的学问，即以他读过的中国古典文史和英、德、法、日等外语的记忆、融贯和表达的能力，也是这种年龄的读书人所不易企及的。”长之先生后来到北师大当教授，是启老先生的同事。长之先生，在那段公认的悲剧中成为悲剧人物——右派。现在很多人觉得是错划了，我觉得根本就不是错划。哪有错误的右派呢？
李先生的《诗经试译》于1956年出版，似乎是他学术生涯中最后一部自由挥洒的作品。我们仅仅从这一篇中就能感觉到老先生的严谨、自由、热情和诗人的气质。后来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弄这种玩意儿了，诗情画意付之东流，古典浪漫一曲《广陵散》而已。
在这部着作最后，李先生提到了陈子展先生和余冠英先生也在做《诗经》学的工作。我们就沿着这个线索看一看。陈子展《诗三百解题》说：
《芣苢》，是描述妇女们同采车前这样一种轻微劳动的赋体诗。不说任何大道理，直写一种琐屑事。工作轻便，情绪轻松，语调轻快。看来有文字淳朴之美，读来有声调谐和之美，作者固当别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情趣。此外，似乎无甚重要意义。所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作者读者当各自得之。吴师道说：“此诗终篇言乐，不出一乐字，读之自见意思。”（《传说汇纂》引）这是从无甚意思处玩味出意思来，可谓善会诗意。袁枚说：“《三百篇》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之类，均非后人所当效法。……今人附会圣经，极力赞叹。章艧斋戏仿云：点点蜡烛，薄言点之；剪剪蜡烛，薄言剪之。……闻者绝倒！”（《随园诗话》）随园一生卖弄天分，高谈性灵，瞧不起出自古代民间的一种简单朴素的歌谣，这话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但是谁叫他死板硬套？谁叫他附会圣经，盲从赞叹，而谈什么“后妃之美”？就诗论诗，这岂是无此实际生活、无此感触兴会，徒有什么性灵的才子所能作得出来？王肃说：“自《关雎》至《芣苢》，房中之乐。”作为房中之乐的歌辞，就被后人误会它和后妃有关，来寻绎诗旨了。这和诗本身有什么相干呢？也只可使闻者绝倒！
我们似乎不能这么干，还是说车前的好。陈子展《诗经直解》说：“《芣苢》，妇女采车前草之歌。”“采采芣苢”就是“形形色色的车前草”，无论是车前草还是车前子，都是一种野菜类的东西，采采它似乎没有什么深意，就是干活累了去休闲一下。
那么，说芣苢是车前子或者车前草，是不是有根据呢？当然有，大有根据，而且是铁证如山，不服不行。朱子就是这样曰的。
二
如果有人问，车前就是车前子么？车前有什么用？还需要写个诗反复地说？朱子会说，这个不太清楚，据说可以治疗难产啥的。之所以写首诗，是因为女人们闲着没事就去采啊采车前，多有意思啊，这就是生产力提高了，物质生产已经满足了，就可以弄点娱乐活动，比如采个车前什么的。大家其乐融融地，是一幅动人的画面。所以，方玉润曰了很长一段：
殊知此诗之妙，正在其无所指实而愈佳也。夫佳诗不必尽皆征实，自鸣天籁，一片好音，犹足令人低回无限。若实而按之，兴会索然矣。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唐人《竹枝》《柳枝》《櫂歌》等词，类多以方言入韵语，自觉其愈俗愈雅，愈无故实而愈可以咏歌。即《汉乐府·江南曲》一首“鱼戏莲叶”数语（《江南可采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作者注），初读之亦毫无意义，然不害其为千古绝唱，情真景真故也。知乎此，则可与论是诗之旨矣。（《诗经原始》卷一）
方老先生的意思很简单，诗歌中有些东西不能给弄得死死的说一定就是什么，比如朱子说芣苢是车前，这个就给弄得太绝对了，不如前人说芣苢可能是这，也可能是那，总之，不知道是什么玩意。以无知之物反复吟唱，可以让自己的想象力随之奔涌，随之兴发，随之江山万里。所以方玉润认为，《芣苢》这个诗就是周朝的《竹枝词》，就是《采茶曲》，当然就是《蘑菇歌》。既然《诗经》学的大家都这样曰了，我们接着曰当然也就心里有底了。但这只是刚开始，若是以此为满足，那么也就是点到为止了。我们还需要往前看。
三
大概从郑玄开始就不知道芣苢是什么玩意了，所以在孔颖达《毛诗正义》的如是我闻为：
芣苢，音浮。苢，本亦作“苡”，音以。《韩诗》云：“直曰车前，瞿曰芣苢。”郭璞云：“江东呼为虾蟆衣。”《草木疏》云：“幽州人谓之牛舌，又名当道，其子治妇人生难。”《本草》云：“一名牛遗，一名胜舄。”《山海经》及《周书•王会》皆云：“芣苡，木也，实似李，食之宜子，出于西戎。”卫氏传及许慎并同此。王肃亦同，王基已有驳难也。
这一段注解说明了什么问题呢？说明注疏的人已经根本搞不清楚芣苢到底是什么东西了。芣苢，可以写成芣苡，而名称可能是车前、虾蟆衣、牛舌、当道、牛遗、胜舄等等。最后急了，连我们今天一般认为是神话学着作的《山海经》也搬出来了，说这个书里面也讲过了，芣苢来自西边，而且是一种木本植物。
西边，不是我们现在说的西方，孟子曰：“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孟子·离娄下》）由此我们可以说，打西边来的周家有一个粮食和药品的秘密武器，也就是芣苢。所以，写进了《诗经》之中，而且排名在前十名。这样看来芣苢似乎不太像是休闲劳动的歌谣，而是有其他的意思。
可麻烦就出在这个芣苢上。如果我们说采啊采啊采蘑菇，那就不用猜啊猜啊猜芣苢。
读《诗经》需要开脑洞，第八篇就是考验的时刻。当然，我们也可以念经，像《毛诗正义》那般引经据典，或者像朱子那样很科学地告诉别人：芣苢就是车前，叶子很大，喜欢长在路旁，而且有长长的穗儿。然后，就开始讲这一篇的段落大意。
问题是，如果我们要把这首诗翻译一下，就必须有个固定的对象，不然就难办了，所以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从朱子说的“车前”引申出了“车前子”或者“车前草”，例如余冠英《诗经选译》就这样说：
这篇（《芣苢》）似是妇女采芣苢子时所唱的歌。开始是泛言往取，最后是满载而归，欢乐之情可以从这历程见出来。……车前子儿采呀采，采呀快快采些来。车前子儿采呀采，采呀快快采起来。……“芣苢（音浮以）”，植物名，就是车前，古人相信它的种子可以治妇女不孕。
余冠英先生的这个书在20世纪50年代末出版，后来又在七十年代末反复刷印，大概很多人看过这个书，至少《诗经》学的学人们应该会人手一册吧，所以我们可以说余老先生的这本书对于现代人来说是比较容易接受的，也可能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样的说法。直到后来有科学家加入了《诗经》学的队伍，把好好的一个和谐场景弄坏了。因为，出现了粮药兼备的薏苡。
（作者单位：国家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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