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毛姆是从中学时代开始的。《刀锋》、《月亮和六便士》、《人生的枷锁》等作品，使我一度非常笃定，告别了星光璀璨的维多利亚时代，英国文坛只剩下一个毛姆了。再读《人生的枷锁》已是二十年后的事，我带着它经历一段11天的长途旅行。在飞机硕大的轰鸣声中，我和毛姆又一次相遇了。天生跛足的男孩菲利普，自幼父母双亡，当牧师的伯父将他抚养长大。残疾使他非常自卑，在学校里饱受冷眼与欺负。但他没有丧失信心，依然热爱生活，对未来充满憧憬。伯父希望他去牛津进修神学，他不愿为了“侍奉上帝”而虚度自己的一生，没等毕业就去了德国学习。从德国回来后，菲利普对自己的前途一度迷茫，在伦敦当了一年会计，辗转跑到巴黎学美术。因为缺少天赋和足够的金钱，两年后他又回到英国开始学医，打算继承父业，成为一名医生。他第一次有了爱情的经验，漂亮的女招待米尔德丽德闯入了他的生活。菲利普很矛盾，她的所作所为时常使他看不起，可是他又毫无道理地迷恋着她。这样的爱情当然不会有什么美好可言，菲利普饱尝艰辛，在想得却不可得的情感里面苦苦挣扎。米尔德丽德被花花公子抛弃，最终沦为一个街头卖笑女子，淹没在伦敦的茫茫人海中。菲利普终于挣扎脱了爱情的枷锁，卸下人生职责的重负，与善良的女孩莎莉成婚，迎来了新的生活。小说带着明显的自传色彩，菲利普童年和青年时代的辛酸，大多取材于毛姆早年的生活经历。同时，他也对人生的本质进行了深刻的探索。
当菲利普为金钱所困，无法继续学业的时候，传来伯父病重的消息。假若伯父现在死去，他就将获得他的遗产。那为数不多的金钱能够使他尽快回到学校，继续做医生的梦想。他一度动了邪恶的念头，只要将伯父常用来止痛的鸦片分量稍稍增加，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使其去见上帝。可是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在伯父身体出现短暂的好转之后，为自己曾有这样的念头而感到深深的自责。这就是人性原本拥有的东西，善恶一体，人的心灵能有多美好，就会有多丑陋。不同的是，有些人放大了美的部分，把丑的深深地掩藏起来。但这并不代表“丑”不存在，当遇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它便会不自觉地跳出来。米尔德丽德从未爱过菲利普，菲利普却陷在不可理喻的爱情中不能自拔。他曾经幻想爱情的到来必定气势汹汹，一旦坠入情网，整个世界都会春暖花开。可当它真的降临，品尝到的却只有灵魂的渴求和痛苦的欲望。他不在乎米尔德丽德的硬心肠，也不在乎她的恶毒、俗气、愚蠢和贪婪。他宁愿在她身边忍受痛苦，也不愿去找另一个人享受欢乐。这或许就是张爱玲说的“低到尘埃里去”的爱情，明知道自己的付出并不值得，却始终无法真正地逃离。这样的挣扎，在现实中非常多见，且并非只局限于“爱情”，在很多领域里面，我们都有过同样的困惑。
但人生的“枷锁”，究竟是什么呢？菲利普从小失去父母的关爱，且身有残疾，这些都是他背负的枷锁，在他还不知道何为人生的时候，就将他紧紧地捆绑住。等到他长大之后，因为这些而滋生出来的敏感和自卑，又成为了新的枷锁。人总是活在一层又一层的束缚中，有些枷是现实给锁上去的，有些则是自己。有人抱怨自己出身不好，纠结于原生家庭没能带给他优渥的生活，从而一生不能顺遂；有人走着一条颇多坎坷的情感之路，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原点，才发现那里竟然也是终点；有人困顿终生，从不敢奢望遥不可及的梦想；有人钱多得下辈子都花不完，却遗憾一生没能遇见一个倾心相爱的人……这些长久封存于内心的东西，渐渐与生命融为一体，变成一种负能量，消磨着我们的身体和意志。但假若能够明白，人无论怎么活都会有遗憾，重要的是，要把它无限放大，还是要将其转换成另外一种推动你前进的力量。如果能够早早地领悟，那么所谓的枷锁，不必等到你去挣脱，它就自动卸了下来。
世界上到处都是圆圆的孔儿，就算你是个格格不入的方头栓子，早晚也要适应其中。克朗肖送给菲利普一条波斯地毯，并且告诉他，生活的奥秘就在其中。菲利普一直不解，一条地毯能够有什么样的真谛传递出来呢？直到他经历了种种困顿之后才恍然，原来克朗肖是要告诉他：生活毫无意义。他开始明白了潜藏于一张地毯里面的人生哲学。地毯织工把它织得色彩斑斓，其实并非出自某种目的，不过是为了让其充满美感和乐趣而已。他领悟到，“生活毫无意义，也不可能改变成另一个样子，只有摒弃幻想、挣脱精神上的枷锁，才能成为无所追求、无所迷恋的自由人。”想起前几天在网络上看过的一篇文章，音乐人张亚东在谈及婚姻、伴侣的时候说：“人活着应该有至爱，但不能选择一个活物。爱一个人，她可能会变心，爱一个宠物，它可能会死，你一定要选择一个不会离开你的东西，我选择的是音乐。”这段话或许可以理解为，当你对人生无欲无求，没有太多精神上的需求时，你就会活得比较快乐。可是，生活真的毫无意义可言吗？当你在人生的路上走了很久很远，蓦然回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收获满满的时候；当你一路艰辛跋涉，付出许许多多的努力终于到达理想彼岸的时候；当你和三五好友瓦屋纸窗下小坐，清泉绿茶、素雅的陶瓷茶具，细说往事的时候；当你看到曾经稚嫩的小儿女，开始懂得生命的意义，用充满青春活力的脚步踏上新的人生道路的时候……这些没有打动你的部分吗？
小说尾声，菲利普决定放弃周游世界的梦想，和莎莉过平凡的生活。他领悟到“一个男人来到世上，干活，结婚，生儿育女，最后悄然去世。这是一种最简单的然而却是最完美的人生格局。屈服于幸福，兴许就是承认失败，但是这种失败却要比千百次胜利有意义的多啊。” 人的一生要实打实地认真度过，而不是逢场作戏，表演给别人看。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张波斯地毯，做一个灵巧的织工，把它织得五彩纷呈也比一张灰暗单调的地毯来得起劲儿。这大概就是地毯的意义，更是生活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