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余以孤勇，报卿长情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安静静地端详过这片天空了，可惜的是，今天的云儿红得像是要滴出血，胡乱地把这块天地抹成了一个染缸。
真是丑陋啊。
我的呼吸愈发地粗重起来，努力得想把氧气吸入肺中。却是徒然，每一次喘息都带走了我残存地一丝温度。
真冷啊。
以前，父亲常对我说：“夫生天地间，但以孤勇保家国。”
后来他死了，死于我八岁那年。做马前卒，听说是被敌将一枪扎了个透心凉。那一战过后，连遗体也未曾寻见。
自此以后，我既无家事，也无国忧。
建安三年，汉室将倾，家中亦无一亲人。我每日所慕之事，不过于谷场打鸟，在溪边捕鱼。
本以为我这一生也就不过如此，能苟活于乱世，又有何求。可恨的是却偏偏有那贼人扰我。
“那汉子，看似雄武有力，却做些狗苟之事，人皆如此，如何能成事？”
我寻声望去，见众军士簇拥着一白翎银盔将军，有一小将指着我对那将军嗤笑道。
我闻之大怒，起身驳斥：“我吃你家大米了？我不过捉些鱼来自食，为何出言辱我？”
众人皆笑，唯那将军面无表情，对我解释：“他们非为辱你，所言为之国事。”
我不忿地嚷着：“国事于我何干？谁骂了我，就要挨我的拳头！”
那小将听得，越过众人而出：“埋汰汉子，你可知我等是谁？别说说了你几句，就是打你一顿又如何？”
这小将军不及我半个身子大，也敢如此猖狂，我登时一个箭步抢上前头，挥起手掌。
小将军吃了一惊，没想过我会抢先动手。待得反应过来，已经被我狠狠地掼在地上，摔了一个七荤八素。
众军士慌忙一拥而上，不及近我身就被我一巴掌一个拍翻了。
就在我打地兴起时，却听得那将军忽得哈哈大笑起来：“汉子，罢手吧，他们不是你的对手，我且问你，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我拍拍手站起来踹了一脚躺在地上吸冷气得军士，才觉得解了气：“我叫刑道荣，就是这零陵郡人。”
“好啊，好啊，也该我们零陵出英雄啊，”那将军抚掌感慨，“我再问你，你有这一身本事，可甘于平庸？不若跟着我，我封你为将。”
“将不将的我不在乎，我问你，肉管够吗？”
“食之欲厌。”
“酒管够吗？”
“饮至若呕。”
于是我就跟着他走了，后来我知道，他便是零陵太守刘度，被我掼于地上一顿揍得是他的儿子刘贤。
我在太守这儿吃了十年的肉，饮了十年的酒。建安十三年，刘玄德侵境，郡内无人敢应声。我晒然一笑，挠挠头说：“太守大人，我老邢可去得。”
刘度深深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
他和我都知道，零陵郡不是刘备大军的对手。
而我，也不是张翼德、赵子龙的对手。
但是这场仗，非打不可。
那天晚上，小将军刘贤前来寻我，我正在军营内第三遍擦着我的开山大斧。
“刘备差张飞为先锋，赵云合后，这二人邢大哥可胜得？”
我待得擦完，放下大斧，抬头看着刘贤布满愁云的面容，嘴角渐渐上扯：“小将军放心，我老邢必然护得零陵万全，也护得太守与公子的周全。”
刘贤叹了几口气，抬起手想说什么，最终又挥了挥袖子沉默下来。
“公子，和我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吗？”我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贤最终还是开了口：“邢大哥，其实……你不必……”
我倏忽站了起来，起身站在帐前：“建安四年，我在中军帐里与人争辩，砸断了主将摆于案上的佩剑，主将要杀我的头，太守让我戴罪立功。”
“建安六年，拜我为将，问我使得什么武器，我说要斧子，越重越好，太守便倾全城之力打造了这一百零八斤重的开山斧。”
“建安七年，太守赐女于我为妻，公子知道我老邢生得豹眼戟须，面如锅底，讨个老婆不容易。”
“建安三年的夏天，有人和老邢说，这世界上，还有要你的地方，这人，得这么去活。”
“酒是好酒，肉是好肉。夜深了，公子早些回去休息吧。”
刘贤怔怔地看着我，半晌，笑着嘟囔了一声：“那一下摔得可真狠啊。”
零陵的兵不强，马也不壮。火光连天中，四下皆是敌军，我只能护着刘贤左冲右突。
斧刃缺了口，手掌连着斧柄的地方都被干涸得鲜血黏连住了，我残缺的盔甲被熏得漆黑如墨。风吹过得时候带来的是扑鼻的焦臭。战至此刻，已经差不多了吧。
前方的赵子龙冷冷地看着我，手中横捏着亮银枪，白袍赛雪。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见到的完整画面。
我死后，太守父子可顺势归顺刘备。战已至此，郡内百姓必无怨言。玄德素仁，城内妻儿可得保全。
这场仗，不打而降，太守被天下所耻笑。必得有一大将死战。除我老邢，还能有谁？
胸口被亮银枪贯穿得伤口泊泊地流出鲜血，我忍不住哆嗦起来。
原来不是云儿太红，是血糊了眼。
刹那间万千马蹄落下，我重重的吐出最后一口气，再也没有了一丝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