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觉得湖北的糍粑才有糍粑味儿，又糯又香。腊月里，整个湾里都在打糍粑，蒸糯米的香味把所有外出人的魂魄都黏了回来。青壮年穿着长到大腿的胶皮鞋子去湖里港里网鱼挖藕，一二十斤的大鱼不是稀罕物，胳膊粗的莲藕才正好。除了我会一惊一乍的欢呼跳跃，亲人们却抱歉地说：“农村没有什么好招待你们的，穷得只有这些了！”
“湖北乡下那才像过年！”过去一到过年，父母总爱这么说。每两年才有一次探亲假的他们等着腊月的临近，迫不及待地从贵阳赶回黄冈，那记忆里糍粑上点的红点子弥散开去，幻化成了喜庆的灯笼和土俗的年画。
这是1978年到1989年的记忆，回忆里好多好多东西只有过年才能吃到，平日里只能想想而已。雪白的鱼丸子上有嫩黄的姜沫儿，黑红的肉丸子里有油亮的鱼皮儿，豆腐丸子里有胡萝卜和白萝卜丁儿，黑得透亮的藕丸子里藏着诱人的火腿块儿，风肉蒸出来的肥肉是透明的，透出了生活的精致和讲究。食材就这么释放所有的殷勤替亲人们表达思念和等待呢！
父亲是家里最小的儿子，我们也是漂泊得最远的一家人，盼望我们回去过年也是家乡人最大的念想。最隆重的接待就是我们面前的那个盛满了的大海碗，排骨炖藕的汤里是半碗面条，面条下面卧着一个荷包蛋，面条上面横卧着一两条糍粑，十几个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丸子挨挨挤挤，不吃掉它们你是不知道下面还藏着啥的，最夸张的一笔是旁边两片白菜叶子的缝隙里斜斜地插着一只肥鸡腿，整个碗里堆成了一座五彩的小山！
父母总是含着热泪吃下奶奶亲手做好的第一顿饭，看他们吃得热气腾腾酣畅淋漓，奶奶抹着眼泪万分地满足，“再添一点吧。”她老人家劝道，我马上把剩下的几乎是五分之四的内容推到父亲的面前，为难地喊一声：“爸，太——多了，我……”爸爸马上接过去，毫不含糊地说：“嗯，我来！”奶奶就笑了，我们都笑了，年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父母心里的美味佳肴，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丰盛的负担，接下来所有的亲戚朋友家里接待你的第一顿饭都如出一辙，那都是积攒的思念、牵挂和欢喜，他们把一年攒下来的好东西都留给了我们，自己是舍不得这么吃的……
三天之后我们最怕看到的就是排骨汤和大鸡腿了，强烈要求吃萝卜白菜和锅巴粥。
在父母的眼里，柴火灶，大铁锅，白米饭，锅巴粥，老咸菜，才是每顿饭的标配，旁边坐着慈眉善目的娘亲，院子里的那两棵枣树粗壮高大了许多，脚背上涨羽毛的小鸡仔三下两下就飞上了房顶，过来过去的乡亲还记得你的乳名，热情地打着招呼，这才是湖北农村真正的生活，也是父辈最向往的日子，最舒服的年。
年过月尽，绿皮火车又把我们拉开去，思念被扯得生疼，我和一大包咸鱼一起被塞进了车窗，父母大包小包像两个逃荒的难民，挤在同样模样的人堆里，“明年早点回来”，“过年一定要回来啊”，“想吃什么就来信”，这样的话灌满了耳朵，从那些年的车站里我得到了自己的感悟：送行的亲人比离乡的更痛苦，一些人奔前程，另一些人就要守寂寞。
1990年奶奶走了，我们不再回去过年，我也开始说我是贵阳人了，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乡。
我们学会了凉拌折耳根的时候也在里面放点酸菜，习惯煮素瓜豆的时候做一个糊辣椒蘸水，过年的时候也去农贸市场选购腊肉香肠猪头肉血豆腐，甚至自己动手做起了辣子鸡、酸汤鱼和卤猪脚……
又要过年了，三姨寄来了鱼丸子，早上才发微信说是给我们加个菜，晚上就收到了，顺便还不忘说一句：“贵州的麻辣香肠比我们这里的甜香肠好吃多了，那个叫折耳根的鱼腥草寄一包来吧，比湖北的香多了，贵州人真会吃！”我老妈回她一句：“现在的社会多好啊，天天都像过年，顿顿都是年夜饭，不给点辣椒还吃不习惯了！对了，三妹，我请人给你们熏了腊肉，还是那家的，过两天给你快递过去哈！”
两个老太太在微信里喜笑颜开，我也在一旁偷着乐，今年我要去楼下的苗菜馆子点一桌子年夜饭，吃饱了，就不那么想湖北老家了。
文/刘芳
文字编辑/舒畅
视觉/实习生 文俊
编审/李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