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诗和远方，也有现实和苟且。诗歌罕见，而苟且常有。
“陶恭祖三让徐州”本是妄语，实为秽史。在演义小说的渲染下竟成经典。我之前写过一篇文章辩诬，力陈徐州归属，非出陶谦本意，实是“地方实权派”糜竺和陈登的矫诏乱命。
注：“三让徐州”悖谬已极，历代史家驳斥者不可胜数。
最近阅读《三国志》，对“三让徐州”的后续发展、又觅得一些新的佐证，遂撰成一篇短文，作为系列下篇。
刘备矫诏强领徐州，引发了两个结果。
其一是原定继承人袁术引兵来袭，即孙策所谓“刘备争盟江淮”。
其二是陶谦旧部的反抗，以许耽、曹豹为首的丹杨系旧人，暗通吕布，驱逐张飞，导致刘备败入广陵。
刘备败于吕布并非孤立事件，后续动荡实际是其矫诏霸占徐州的延续。
徐州归属始末动荡，其本质是“地方豪霸”与“客籍武人”的对抗。即“强龙”与“地头蛇”的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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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三让徐州”回顾
为政者，人存政举，人亡政息。
本部分是“陶谦让徐州”的辩诬回顾。
陶谦并无遗命领刘备领徐州。
陶谦性格放纵，交结海内巨寇，无公德义理之心。
谦卒年六十有三，且有二子：陶商、陶应，均已成年。自古未闻大业传外姓、而不传子嗣者。且刘备对待陶谦二子极为刻薄，谦子均“不仕”。
（谦）二子商、应，皆不仕。--《吴书》
刘备入徐州是兴平元年（194），陶谦亦卒于同年。彼时备年纪尚轻（时年33），在徐州无根基、无资望，绝不可能被任免为一州之主。
刘备与陶谦相处时间亦短。除初平三年（192）“二袁会战”时备屯高唐、谦屯发干、二人或有一面之缘，其余时间均无来往。
袁术与绍有隙，术求援於公孙瓒。瓒使刘备屯高唐，单经屯平原，陶谦屯发干，以逼绍。--《魏书一 武帝纪》
注：高唐县在青州平原郡，发干县在兖州东郡。两地相隔甚远，恐怕刘备与陶谦当年（192）也未曾会面。
谦死，陈登、糜竺奉刘备牧徐州
刘备被拥立，全出于徐州实权派的矫诏乱命。领头人是广陵陈登、东海糜竺，一个“素有威名”，一个“资财矩亿”。以二人之后与刘备的关系考证，陈登、糜竺是刘备入主徐州的“锁匙人”。
注：登一作下邳人。按三互法，陈登官至广陵守，下邳为是。
陈登者，字元龙，在广陵有威名。--《魏书七 吕布传附传》
（竺）祖世货殖，僮客万人，赀产钜亿。--《蜀书八 糜竺传》
徐州豪强迎接刘备，出于自身利益考虑。
② 陶谦与“彼州人”
有道是、强龙难压地头蛇。
陶谦对待徐州豪强，颇为刻薄。
公孙瓒联盟的一大特征，就是重用“商贩庸儿”和“亡命奸臧”，同时打压贬抑地方豪门。
公孙瓒如此，（早期）刘备如此，陶谦亦如此。
注：陶谦属公孙瓒-袁术联军。
注：公孙瓒联盟的方针政策，我单写过一篇文章详细分析。感兴趣的读者朋友可自行阅读。
论刘备与公孙瓒的“分道扬镳”
陶谦重用的张闿、笮融、臧霸、曹宏等谗佞小人或军痞无赖，属于典型的公孙瓒系特质。
而史书所言陶谦“背道任情”、“打压忠良”，其“忠良”代表琅琊赵昱，则是遭陶谦贬抑的“豪强门阀”。
谦背道任情：广陵太守琅邪赵昱，徐方名士也，以忠直见疏；曹宏等，谗慝小人也，谦亲任之。--《魏书八 陶谦传》
其中硍节儿一目了然。
可知，陶谦所谓“宠信奸佞”，其实更多反映在“贬抑豪族”方面。
准确来说，臧霸、张闿都属于“事功派”，笮融放纵不仁，可称小人；而曹宏事载不详，未必是真奸佞；但遭到曹宏排挤的琅琊赵昱出身豪门，曹宏由此必然得不到正面评价。
注：笮融与陶谦同出丹杨，属于乡党势力。
如此，则广陵“素有威名”的陈登，与东海“资财矩亿”的糜竺，是不可能认同陶谦这个“外来和尚”的。
陶谦是丹杨人（扬州），汉末“三互法”下本州人不能出任本州牧、史，所以陶谦以外州身份牧徐州。
谦宠信者，是“丹杨同乡”许耽、笮融。
许耽、笮融、曹豹、曹宏等人组成了一个“丹杨小团体”，在徐州“以少御众”。
注：类似的权力架构、在三国汉季极为常见，几乎各路军阀皆如是，不多赘述。
注：许耽、笮融有明确记载为丹杨人。曹豹、曹宏史书未提州郡出身。但笮融曾任下邳相，继任者是曹豹。且从曹豹与许耽配合反叛张飞的记载看，应是同乡。
陶谦在徐州豪强心中的形象很差。
陈登在矫诏迎接刘备时，竟称陶谦治理的徐州为“彼州”。这是极端露骨的侮辱性辞令。
登谓先主曰：“彼州殷富，户口百万，屈（刘）使君抚临州事。”
注：各版皆作“彼州”，唯《华阳国志》作“鄙州”。常璩非时人，牵强附会、拾人牙慧处甚多；卢弼因袭旧误，曲解陈寿本意，亦为可叹。
彼州殷富，户口百万，屈使君抚临州事
须知，陈登出身广陵豪族（一作下邳），广陵郡本属徐州六郡。陈登没必要、也没理由称家乡徐州为“彼州”；故知陈登是在揶揄陶谦，“彼州”非指徐州，而指陶谦。
注：徐州六郡为下邳、琅琊、东海、东莞、彭城、广陵。
刘备与陈登密谋矫诏，鬼蜮伎俩得逞。刘备的果断、无疑得到陈登的欣赏。陈登壮年而逝（卒年39），死前曾称“雄姿杰出，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
注：雄、杰、霸者，皆枭人特质。
登曰：“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所敬如此，何骄之有！馀子琐琐，亦焉足录哉？”--《魏书二十二 陈矫传》
刘备在徐州的统治极为失败，未足两年（194-196）便败于吕布和袁术。可知陈登此话，并非指刘备在徐州的治理功绩，而是指刘备昔日当断则断，矫命篡位之事。
③ 刘备集团与陶谦集团
如何处理老领导留下的班子，是一种统治的艺术。
徐州豪强们相中刘备，是因为刘备虽出身公孙瓒阵营，却在初平年间（190-193）逐渐向士族门阀靠拢，并最终脱离公孙瓒。
典型案例就是刘备在平原国相任上，出兵北海、痛击黄巾大帅管亥，救孔融之围。
融以黄巾寇暴，出屯都昌，为贼管亥所围。（刘备）遣精兵三千人随（太史）慈。贼闻兵至，解围散走。--《吴书四 太史慈传》
孔融是鲁国门阀（孔子后裔），天下闻名。而“北海解围”牵线人则是东莱豪族太史慈。
注：太史慈为东莱郡吏（曹史），必出地方豪强之家。
此一节，得到天下士族的交口称赞，也与刘备“孔北海知世间有备邪？”的谦恭甚至虚伪举动交相辉映。
由此，刘备得到徐州豪强的拥戴与支持。
陶谦死后的徐州地界，除盘踞琅琊和东莞的萧建、臧霸等人态度暧昧不明，下邳（州治），广陵（陈登），东海（糜竺）等郡国实际处在地方豪强们的控制下，而刘备则充任豪强推举的“话事人”。
刘备未必甘心充当傀儡；但其既无根基、亦无声望；沦为徐州豪霸的“代理人”在所难免。
注：换个角度看，刘备阵营内部的人才拓展，也是从刘备牧徐州（有时称“先主临豫州”，代指小沛）时期开始的。不做展开。
然而陶谦虽死，其“政治遗产”丹杨旧部尚在。
以中郎将许耽为首，典丹杨兵。曹豹守下邳国相，镇刺史治。还有军司马章誑等人，以为羽翼。制衡刘备。
备与陶谦旧部亦不睦，严惮之。
陶谦故将曹豹在下邳，张飞欲杀之。--《英雄记》
陶谦旧部对陶谦的遗命问题绝对有所怀疑，但强龙不压地头蛇，陶谦在世时、尚且镇不住徐州豪强，“东海奸商”糜竺甚至在陶谦时代做到了治中从事；陶谦死后的情况更可想见。
徐州牧陶谦辟（竺）为别驾从事。--《蜀书八 糜竺传》
注：别驾从事、治中从事，皆高级佐吏，由地方豪门充任，是刺史麾下二三把手。
刘备作为徐州豪霸的代言人，与失去统治权的陶谦旧部，彼此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此时两个政治集团的本质，实际是刘备代言的“徐州土著系”，对抗陶谦死后的“丹杨旧部系”。
丹杨系极难对付，主要原因就是陶谦旧部典兵。
丹杨兵。
④ 丹杨兵与徐州易主
职位虽由上授予，权力却自下而来。没人搭理的领导，无异光杆司令。
丹杨产铜铁、民风彪悍擅斗。因此“丹杨兵”是天下锐兵，震动海内。
丹杨山险，民多果劲；山出铜铁，自铸甲兵。俗好武习战，高尚气力。--《吴书十九 诸葛恪传》
曹操兵败荥阳（190），曾携夏侯惇与曹洪赴丹杨募兵，得到郡守周昕赞助的二千丹杨铁甲。
袁术与袁绍争夺丹杨，亦出于募兵考虑。
注：丹杨太守周昕是袁绍-曹操联军成员。而袁术自置吴景为丹杨守，引兵来袭。
谦本丹杨人，核心作战部队必然是由“丹杨铁甲”组成。领军为“乡里人”许耽、曹豹。
兴平元年（194）刘备与曹豹在郯县（属东海郡）东侧伏击曹操，所领即丹杨铁甲。
（魏武）遂略地至东海。还过郯，谦将曹豹与刘备屯郯东，要太祖。--《魏书一 武帝纪》
注：要，通“邀”。“邀击”即半途截击。
注：陶谦曾以“四千丹杨兵益先主”；曹豹为陶谦心腹，所领亦为丹杨兵。
孰料，曹操前年（192）收编青徐黄巾，组建了“青州兵”，在郯东痛击刘备、曹豹，又屠城示威。陶谦闻讯，惊惧过度，竟一命呜呼。
陶谦死前，曾想逃回丹杨老家。而丹杨此时处在袁术控制下。
可知，陶谦遗命的继位人选，不是刘备，应是袁术。
（魏武）复东征，略定琅邪、东海诸县。谦恐，欲走归丹杨。--《魏书八 陶谦传》
从袁术东奔淮南，自领“徐州伯”和“扬州牧”亦可窥见，袁术对徐州的统治声明并非空穴来风。
术退保雍丘，又将其余众奔九江，杀杨州刺史陈温而自领之，又兼称徐州伯。--《后汉书 卷七十五-袁术传》
注：三国汉季初期，很少见到自领两州的情况。曹操击灭袁尚，自领冀州，不忘让还兖州。
至于刘备矫诏称王，自牧三州（其中豫州还是遥领），那已经是礼崩乐坏、准备篡逆的前奏了。
袁术闻刘备接手徐州，引兵来袭。刘备留张飞守下邳，自领兵邀击袁术。
此事被孙策称为“刘备争盟江淮”。
刘繇决力江浒，刘备争盟淮隅，是以未获承命櫜弓戢戈也。今备、繇既破，操等饥馁，谓当与天下合谋，以诛丑类。--《吴录》
“争”字清晰地点出刘备提领徐州的性质和幕后真相。
刘繇决力江浒，刘备争盟淮隅
刘备与袁术争盟，留张飞守下邳；但城防安排却十分怪异。
因为下邳国相是陶谦旧部曹豹。
下邳守将曹豹反，间迎布。布虏先主妻子，先主转军海西。--《蜀书二 先主传》
备留张飞守下邳，引兵与袁术战于淮阴石亭。--《英雄记》
若如此，张飞如何守下邳？
查《蜀书六 张飞传》，对此亦无记载。
引同书《关羽传》可知，实际下邳的“名义一把手”是曹豹，而张飞则“摄领太守事”（一如羽）。
先主之袭杀徐州刺史车胄，使羽守下邳城，行太守事，而（备）身还小沛。--《蜀书五 关羽传》
下邳城中一共两套班底。一套代表了徐州豪强（刘备系），一套代表了陶谦旧部（丹杨系）。
张飞是刘备心腹，恩若兄弟，人所共知。曹豹则是陶谦旧部，与备不睦。从刘备出征后曹豹、许耽、章誑迎吕布袭击下邳即可窥见端倪。
丹杨许耽，夜遣司马章诳来诣（吕）布，言“张益德与下邳相曹豹共争，益德杀豹，城中大乱，不相信。天明，丹阳兵悉开门内布兵。布于门上坐，步骑放火，大破益德兵。--《英雄记》
吕布本亡命之徒，兴平年间（194-195）勾结兖州豪族败于曹操，东奔投备。刘备与袁术“争盟江淮”，而吕布则被袁术招诱，袭击下邳。
下邳城内的陶谦旧部，毫无疑问支持吕布。因为陶谦当年本就倾心于术，甚至死前还想南奔丹杨。故丹杨兵在下邳作乱，遭到刘备心腹的镇压。史书所载“张飞杀曹豹”即指此事。
注：演义里说张三爷逼曹豹滥饮，构罪于豹。实属悖谬，不值一驳。
下邳城内的丹杨系旧人势力颇大，张飞一败涂地，亡命奔备。刘备闻讯，败入广陵。断粮，人相食。
备军在广陵，饥饿困败，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穷饿侵逼。--《英雄记》
刘备入广陵，又反映了两点重要信息。
其一是豪族陈登。
陈登是广陵门阀，数次领“郡兵”横行江淮，甚至痛击孙策。刘备入广陵，毫无疑问是投奔陈登；甚至刘备征袁术，陈登很可能随军出征。
太祖到下邳，（陈）登率郡兵为军先驱。以功加拜伏波将军，甚得江、淮间欢心，于是有吞灭江南之志。--《先贤行状》
其二是豪族糜竺。
刘备军队在广陵断粮、自相残杀时，糜竺倾家舍业，一掷千金，还与刘备联姻，稳定军心。“先主赖（竺）以复振”。可见东海豪商家族亦随军从征。
先主转军广陵海西，竺於是进妹於先主为夫人，奴客二千，金银货币以助军资；于时困匮，赖此复振。--《蜀书八 糜竺传》
以上两事，清晰地反映了刘备的“政权性质”，即：徐州豪强的傀儡话事人。
许耽、章誑、曹豹等陶谦系丹杨旧人之后的记载不详。
以刘备吕布迅速和解，共抗袁术（同年“辕门射戟”）可知，陶谦旧人恐怕难容于吕布。毕竟吕布有“八健将”为核心的并州班底，不可能有丹杨系旧人的位置。而刘备遭到背叛，也饶不了许耽、曹豹等人。因此，恐怕陶谦旧部的下场不会太好。
张飞与下邳相曹豹共争，飞杀豹
注：曹豹叛乱当日即被张飞所杀，飞亦为丹阳兵所败。
注：陶谦旧部丹杨笮融，在兴平年间（194-195）出奔，残害地方郡守。虽无明证，颇疑为刘备所逼。非本文重点，不作展开。
综上所述，刘备入主徐州，本就是徐州地方豪强的矫诏乱命；因为丹杨系陶谦宠信“亡命奸臧”与“商贩庸儿”，贬抑地方门阀。
谦信用非所，刑政不理。赵昱，徐方名士，以忠直见疏；曹宏，谗慝小人也，谦亲任之。良善多被其害。--《后汉书 卷七十三-陶谦传》
但刘备被豪族相中，其先天缺陷（年轻、无资望、无核心班底）也暴露无遗。其在徐州的统治，尤其是对待地方门阀的态度，毫无疑问属于矫枉过正，宽以济宽。
同时，在陶谦旧人尚在的情况下，刘备以“乱命”入主，又滋生了新的问题。导致刘备成了“薛定谔的州牧”。
刘备如与陶谦旧部合作，无疑会陷入困扰陶谦的旧问题，即徐州豪族的对抗。刘备如与徐州豪强合作，无疑又会激怒陶谦旧部，引发丹杨系的对抗。由此可知，刘备牧徐州，非出陶谦遗命，实在是“与地方门阀媾合”的畸形产物。本就是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残疾政权，不足两年便彻底完蛋，也理所当然。
本文作为“三让徐州始末”下篇，抛开刘备与陶谦，而从地方豪霸的暗流对抗为线索入手，希望能为读者朋友带来不一样的视角与思路，不再纠缠于“英雄的奋斗”，而是看到大环境下的“苟且”与“不得已”。
陶谦要苟且、刘备也要苟且；吕布和袁术不想苟且，遂死于非命。
可见，苟且是常有的，诗和远方通常却只在梦里。
雷滚云翻，风起浪涌。不要看海浪的方向，而要注视海风。风往哪边吹，浪便向哪边涌。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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