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幢高楼靓房堆积起的排挞气势，逼压着老街中间那家破旧茶馆。茶馆气若游丝地存活，但没有被吓趴的样子。每到周末，城里人鸭儿泅水般赶来喝茶，一坐下，老茶馆就为人们撑出新的视线高度，也被注入继续存活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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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茶馆位于成都郊区一个老镇，原址是清咸丰年间修建的一座观音庙，民国初年，彭镇栉比鳞次的房子被一场火灾烧成废墟，唯此老宅得以幸存。乡人说，这是观音菩萨在护着呢。出于感恩，取名观音阁茶馆。
茶馆后门，有一条三四十米长的巷子，青石板苔藓缝隙，野草不安地探头摇曳。巷边有一排葱绿的凤尾竹长势很好，这些竹竿中空，小枝下弯的竹枝，一到春天抽长新叶，泛出清香，四季常青，茂盛时竟有五六米高，细长若鱼的叶儿在太阳下透出绿光。
也许跟这种氛围相吻合，观音阁常年使用清一色的竹椅。这些竹椅，可以让人舒服地躺在上面打盹儿，而吸湿、吸热性能也优于木凳儿。
老茶馆地下，由粗粝黢黑的“千脚泥”铺开一条小甬道。千脚泥，是南来北往的人将脚底泥土带来后粘结成的地衣，在光照下呈现水纹般的褶皱。地面黑得发亮，弥漫的烟气让人胆怯三分。画家何多苓说要的就是这个脏劲儿，一块砖一根梁都不能粉饰。竹篱隐现的旧墙上，贴着改革开放以前的标语口号，四周墙壁落满扬尘。那是浸泡在时光里的符号茗品。
阳光透过屋顶的亮瓦斜斜照射到屋中间，犹如几道匕首刺进大地的胸膛。三三两两走进来的人随便寻个竹椅儿，悠然落座，喊杯盖碗茶，一个个悠闲任性大大咧咧的样子。茶客以老者居多，有时也来几个拉三轮、挑簸箕、卖杂货的年轻人，围成一桌闲摆打牌，或半躺在竹椅上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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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是这里的常客，隔三差五带着相机来拍点东西。日子久了，我便发现，许多企业老板和衣着时尚的年轻人也来观音阁喝茶，扛着相机的老外更不鲜见。不管茶客的身份如何，一盏盖碗茶能喝一天，鲜开水冲泡，很少有人换茶。茶品有三花、菊花、柠檬和当地产的粗茶，也有甘露、竹叶青、碧潭飘雪等相对高档的茗品。各喝各的茶，井水不犯河水。
城里来的茶客，往往喜欢喊上一盏竹叶青绿茶。我开始有些费解，细想也明白。这个产自峨眉高山、又多是清明前的鲜嫩茶芽制作而成的绿茶，它的嫩绿光洁、它的优雅清丽，它特有的嫩栗香味，它清亮的汤色，它怡人的清淡，都那么让人着迷。氤氲中由口入心，五脏六腑皆熨帖靓爽。有个学广告设计的漂亮姑娘说，她经常一个人坐在这黑不溜秋茶馆的竹椅上，望着竹叶青茶汤里芽儿直立、上下沉浮、婉转漂动的样子，在古旧与时尚的缝隙寻找灵感。
春暖花开时节，四十岁的张姓老总喜欢开车来到观音阁，喊一盏绿茶，然后懒洋洋地躺在竹椅上，一泡大半天。在峨眉山长大的老张觉得，这地儿闲适清净，四周的瓦房、青石板路、风火墙、古井、铁匠坊、剃头屋都透着一股老味道，一股家乡的味道。老张喝茶前拿盖儿拨一下茶叶，将茶杯慢慢放近嘴边轻啜一口，回咂一圈。高山云雾之地出好茶呀。他眯眼说。峨眉山是中国最早种植茶叶的地区之一，唐朝李善《文选注》记载：“峨眉多药草，茶尤好，异于天下。”而竹叶青只在清明前采摘，那个时节气温低、无虫害、茶芽净。他自嘲，这些年打拼商战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手头这杯竹叶青，可以沉淀出清冽的人生品味：不卑不亢，不急不躁，沉浮随心，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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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阁过去有“喝讲茶”的规矩，意思是，乡场上若发生“扯皮割裂”之事，当事双方便请个明白人来观音阁，泡上一杯好茶，心平气和地摆事实讲道理，最后请明白人当众公断。明白人多由乡绅、乡贤、袍哥大爷担任，雄得起、搁得平。原本可能诉诸公堂的麻烦事就被一杯茶弄“泡汤”了。这种用民间方式解决纠纷的习俗，至今屡试不爽。我好几次在观音阁，就看到面红筋胀的人急吼吼跑进来，喝一杯茶后又互拍肩膀有说有笑走出去。观音阁还真是个教会人平常心的地方呀——可不正是“平常心，竹叶青”生动的人间注解？
头发银白的杜大爷常念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观音阁盛行讲评书。傍晚时分，当最后一抹猩红色夕照落下屋脊，镇上的大人孩子便三三两两赶到观音阁，听朱爷爷讲评书。朱爷爷是个老顽童，他讲到紧要处喜欢卖关子，如杨再兴大战岳飞时刺出个回马枪，节骨眼儿上朱爷爷猛的拍击惊堂木，顿了顿，看看四周，不讲了。他慢悠悠端起茶盏儿，呷一口竹叶青绿茶，轻声说淡定、淡定。大伙儿的胃口被吊得比天上弯月还高，大声嚷嚷：爷，咋个淡定嘛？那杨再兴的回马枪戳到岳飞没有呀？老爷子讲武松打虎竟折腾三晚上都不让武松出拳：二郎醉卧乱冈，山林阴风怒号，大虫眈眈出场……东说西说，停停走走，犹如凤尾竹在春天长出一簇簇新叶，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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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这座浓缩了百年时光的老茶馆，俨然是一个散发着清淡气息的黑洞，吸引着你我俗人在厌倦钢筋丛林后，拖着迷茫的脚步来到而被沦陷进去；或者说是把观音阁茶馆当做早已回不去的故乡。年年月月，无数人在这里的竹椅竹桌上也坐出了儿时的感觉，那地上凹凸不平的千脚泥，也仿佛是一道清浅的水流，载着他们以竹为蒿，踏歌而行，欸乃有声，走得很远很远。
（李贵平，四川省作协报告文学专委会委员，第九届四川文学奖评委。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南方周末》《中国旅游报》《中国周刊》《芒种》《澳门日报》等报刊发表1300多篇游记、散文、军事述评等。20多件作品获中国晚报奖、四川省新闻奖一等奖。即将出版散文集《历史光影里的茶马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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