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定成
中科院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科学技术史、科学技术哲学专业方面的研究。
中西医争论双方思想不在一个维度
任定成：我首先声明我不懂中医，我这些年做了一个事情，叫做“传统科学文化资源研究”。这个问题就和中医有一定的联系。我们讨论一个问题，不在于从业多长时间，也不在于你所维护的一种观点有多么长的历时时间，也不在于你是否是科学的，我想这都无关紧要。
谈到这个话题，“传统医学的当代处境”，我就在想传统医学当然也有苗医、藏医，我们谈的主要是中医，中医在今天中国有什么处境呢？可以和西医的处境比较。没有人在为西医呼吁，要发展西医，为什么？用不着。有没有批评西医的？有，多数来自西医类，西医不断地骂西医，这是科学的一个特征，叫做自我纠错，自我批判，我想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们谈到中医的时候，有时候谈到中医现在的地位很差，有时候我们又说现在的中医处境很好，有些人的理由是外国人认，有些人的理由是我们国家投入了钱，这都不是对中医能否发展的一种辩护。
关于中医，我们可以分成几个问题来讨论。我也有朋友反对中医，他每每写文章都会发给我，我多数不看，少数看了一下，觉得有些有道理，有些没有道理。我又觉得关于中医的争论，争来争去有什么进步呢？没有任何进步。因为双方都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面，他们的思维模式不一样，他们的规则不一样，一个打篮球，一个打排球，非要说我能打赢你，怎么可能呢？说不到一起去。
中国的传统科学离不开中国的文化土壤
另外，我就考虑到中医之争到底在讨论是什么？我想了一下我自己的认识，可能跟方先生的认识不一样，跟两位中医的认识不一样。在我个人的理解来看，中医它是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学问，要讲一些道理出来；第二个部分是医疗、治疗，不仅仅是技术，也包含价值观，包含取舍，台湾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专门有一个刊物叫做《科学、医疗与社会》，不叫医学，也不叫医学技术；第三个是文化。
我们先说道理部分。我们一说到医学的道理，说中医要不要保存下去，一会儿捍卫它说，我们现在不需要它作为科学而存在，因为这个世界上不光要靠科学，我们要反对科学主义；我们一会儿又说中医就是科学，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在某种意义上用的科学，在另外一种意义上用科学，这不是给对手可乘之机吗？你不是在反对中医吗？没道理。中医是不是科学？西医是不是科学？有人讲西医的基础是科学，未见得。
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西医涉及到现代主流科学对医学本身的认识，我们知道道金斯，是一个典型的科学无神论者，他有一本著名书叫《自私的基因》，他说基因才是永恒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物的个体，只不过是基因的载体，很快就会消失掉的。人的出现，个体的延续，一切就是一个目的——为了基因的延续，这个我们在哲学上叫做目的论。
现代西方医学、现代生物学处处充满目的论，这目的是谁的目的？我想我们用严格的科学来衡量，目的论不能说它是科学的。所以我们抽象的、理想的状态有一个科学，但是我们知道科学都是在一定的文化里面产生的。我们知道西方现代的医学，主要是以理想化了的科学为基础，但并不都是这样的。
所以我们要讨论科学，我们要讨论中医，里面有没有科学？我们会说有科学。比如讲我们用砒霜作为治疗，砒霜不光是一种药，我们有一定的理论出来，我们有配伍的思想，说明这个也是对的，这个不能说明它是现代科学。我们只能说中西医和中药会为现代科学会提供一些敏感。种牛痘我们是用的现代科学的道理吗？不是。是碰巧吗？也未见得。
关于什么是科学，我记得李约瑟先生做了很大贡献，但是他犯了一个大错误，他将中国的传统科学离开了中国的文化土壤和中国形态去和现代科学去比。还有人依据他的书，讲到中国多少个世界第一。举一个点简单的例子，我们小学学了中国人早于西方，发现了勾股定理，中国从来没有过定理，没有这种型态的知识，何谈勾股定理，所以我们离开了阴阳、脏腑这些概念去谈中医，那实际上已经不是中医了。
再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传统的中医里面有一个重要的门类叫做“祝由”，念咒给你治病，我们现在的中医，我相信两位教授你们都没学过这个，这是封建迷信，它有什么道理呢？习文（音）先生说过一句话，发现仪式可以导致身体上的疾病，仪式可以治疗身体上的疾病，这是二十世纪人类学最伟大的发现之一。一个男人他的老婆要生产，容易难产，就用一个药方，在我们中国经典的药学书都有，这个药方是什么呢？男人跟他的老婆坐在床上，面向一个方向，握着她的手念念有词，这段话就是药方，大概的意思就是说，老婆我多么爱你，你生产不会有问题，一切妖魔鬼怪来都会逃掉的，而且说这个话要心诚，心不诚就不行。有没有效呢？有效。我们今天看何以有效呢？因为中国古人，女人嫁到丈夫家了，不能在公婆面前对老公表现得十分的亲密，让儿子有一种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感觉，所以他们的亲密是要克制的，新媳妇嫁过去有时候连老公都没见过，对夫家的家庭文化也不了解，到那儿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老公对她多么恩爱也不敢表达出来。在这个时候呢，因为这是药方说的，我念这一段话是合法性，而且要真诚表现出来。我们今天还有吗？没有了。这是什么？这是一种技术吗？不是。这是一种道理吗？不见得；那么有没有效呢？是部分的有效。
刚才图娅教授说，援引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个关于健康的定义，还有社会的，还有心理的，不光是机体的稳定的状态。放到我们今天，因为我们每个人生病不一定都去看病，有时候不需要治疗就可以自愈，有时候去药店买一些药就可以了。我买口腔溃疡的药，大医院里面是西医为主，到药店去多数是中医的。我去了药店人家就说你是不是口腔溃疡，我说是的。他说你阴虚，你还应该买什么药，当然他有商业目的。我很不高兴，我问什么叫阴、什么叫虚，我很不喜欢药店去用种种理由，而且你也没有资格给我开药。有时候我嘴上长一个疙瘩，人家就说你上火了，我说什么是火？莫名其妙，我很不喜欢这样的问题。
更多的中国人把中医当作一种生活方式
我对于中医态度是什么呢？不要着急，它能不能存在下去，也不要着急它会不会废掉，你着急和不着急，这社会上有两种人会去在乎，就像刚才的两拨。我是第三拨，爱咋地在地。因为中医还有一个功能，它是人们的一种生存方式，一种生活方式，吃喝拉撒睡、偏好，价值观、他的选择。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我们到西方去了，时间待久了，我要找个地方喝粥。人家说你这个方法好，根据现代的医学，熬化了可容易吸收，我说那不一定，何以见得容易吸收呢？有对照实验吗？没有，人家说你为什么吃它，我说舒服。
我们可能有不同的价值观对待这个问题，我是为了舒服，其他人不是为了舒服，有的人经常说不能喝牛奶，喝了牛奶上火，我说什么是火，莫名其妙。然后说出种种的理由，你要吃这个，要吃那个。我说西方人不吃这么多，人家比我们身体壮，那按照你这个理论，咱们中国人的饭碗不能吃了，咱们都学欧洲的方式，但是你想学学不到，你从小就是在这种文化环境里面生活的。
在美国出生的中国华裔孩子，他们在父母的影响下吃中国饭，但是他们一定要吃糟糕的中国饭，因为正宗的中国饭他是吃不好的，这有什么区别呢？可能方舟子先生会说这科学上都能搞清楚，科学上搞的清楚那么多么？
我们不是说养生、健身，我们再说治病。现在有人生病，优先选择西医的诊断，没有疑问。治疗的过程当中优先选择西医，在西医解决不了的时候肯定要去找中医，说西医解决不了我死了算了，不会的。
我专门搜集了一下，我们也做了几个工作，比如我们看到有一些中医说，我们的时间生物医学，现在西方人发现，我们中国人早就发现了。我们有学生专门研究这个问题，我们中国人讲的时间跟人家讲的完全不一样，我们讲的时间是外在的，人家讲的是内在的生物钟，两回事。我们拿到西方一个名词就说中医是这个，那是损害中医的声誉啊。
我们说中医在西方受到多么程度的重视，我们一查是补充与替代医学。在西医现在不可能所有的病都治，治不了的情况下，中医有时候治成了。所以你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可选择死马当作活马医，当然死人当活人医，可以选择这样的办法。
另外一个，替代医学。两种数据显示，这种治疗方法都差不多的时候，按我个人的偏好，所以叫做补充与替代医学，并不是说西方有人去学了就好。针灸我知道，到现在没有在现代科学上找到道理，但是要废了吗？不是。世卫组织还专门公布了标准穴位图。那扎针对我来说有效吗？没有效。有些人说我的批判色彩太浓了，但是我相信它对有的人来说是有效的。记得大概是05年在复旦大学，还在用针刺镇痛的方式在给一个病人做手术，我相信这个不会是假的。但对于我来说就丝毫不起作用。不能说因为没有在现代医学上找到道理它就是不存在的，这完全是两个问题。所以关于什么是科学，我们讲一个东西存在的理由，我觉得这些问题都没有讨论，我们再这样说下去，我们无法推进我们对问题的认识。
最后我想讲一点，我们讲知识体系对世界的认识，我们要把两者分开，一个是论证的方式和检验的方式，一种是发现的方式。我不管你怎么发现，但是你要论证。我们现在讲的是论证，可是我们讲中医更多是把它当成一个发现的敏感。我想我们在考虑中医处境的时候，我们要考虑到它有它自己的道理，我并不是说它的道理是对的，这个道理不一定是科学的，不一定是现代科学。它有它的疗法、治疗活动和时间，同时我们要注意，更多的中国人，是把中医当成一种生活方式，包括它的价值观、包括它的吃喝住行的一种行为习惯，我想这就是我们今天的观点。
谢谢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