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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佰京杯”有奖征文选登:《团圆》

时间:2022-01-14 22: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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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佰京杯”有奖征文选登:《团圆》

团 圆

宁雨

那饺子真好看,像一群洁白的鸽子,扑棱一只、扑棱一只,从姥姥的手上飞出,落在圆圆的葶秆盖帘上。

姥姥包饺子的规矩,要从盖帘外缘一圈一圈挨着往里放。到中间的圆心,用两片剂子包一个圆圆的馅盒子放进去。这样,一盖帘饺子才算收拾停当。

我愣怔怔盯着姥姥棺材后边那个素白的花圈。一朵挨一朵纸扎的白花,也是密匝匝一圈又一圈从外往里排列,最中间,却是一个白底黑字的“奠”。

灵旁,人影绰绰,屋外,人声嘈杂。

“咕呜——”“咕呜——”透过嘈杂的人声,空中有鸽子在呼喊。鸽子对伴侣的呼喊总是那么深沉凄切,给人的耳鼓撞出一种撕裂般的疼。

“二才,赶快去找木匠做块灵牌,得给你小锅大伯请灵牌。”族长高亢的声音,顿时把一院子的嘈杂压了下去。

1

小锅,是姥爷的乳名。

除了族长,姥爷的乳名,村里没几个人知道。就算大号郭秋甫,也没几个人知道。现在,姥爷那茬人走得差不多了。

姥姥,人称“喜她娘”,灵位上则写“郭府齐老太君”。姥爷那茬人的女人,娶进门就没有了自己的名字,随男人名号称为“某某家”。我却从不记得有人管姥姥叫“小锅家”,她的长辈和同辈,都叫她“喜她娘”。喜,是母亲的乳名。

那一年,姥姥24,姥爷才21。姥爷离家抗日去了。一去56年。

娘说,姥姥和姥爷的婚姻,全凭媒妁之言。

姥姥的爹在东北行医、跑小买卖。姥姥的娘,是大家主儿的闺女,过日子有娘家人接济,闲时还会有挂着銮铃的大马车接去娘家小住。身为长女,姥姥年少时,没受过半点委屈。

姥爷却不行。虽顶着郭秀才之孙的名分,但秀才爷早早就作古了。别说爷爷,爹和娘,也早早撒手人寰,只留下姥爷和他的姐姐、妹妹,以及古稀之年的秀才奶奶。17岁少年,背负着一个稀松二五眼的家,把姥姥娶进门。

姥姥23岁,生了娘。娘出生的前一年,抗战全面爆发。

1939年麦收之后,娘半岁多,已经长出几颗乳牙,除了吃奶,也能吃下些嚼碎的食物了。娘长得欢眉喜眼,人们都说,真是小锅脱了个影。亲戚本家、邻居街坊,都待见娘。姥爷也待见娘,却没工夫稀罕她。姥爷在外边忙,白天种地,晚上开会。家里的事都靠给了姥姥。

有一天,姥爷破天荒没去外边忙。吃过早饭,他到街上溜达了一圈,返身就回来了。在果子瑞的铺面上,他头一遭出手阔绰地为娘买了全套麻花、烧饼、大馃子。回家,从姥姥怀里接过自己的女儿,又是亲,又是逗,还把麻花嚼碎,一口一口喂她,那耐性,也是破天荒。连秀才奶奶都说,呵,看我这孙子兴的,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太阳没打西边出来。第二天,姥爷却不见了。他参加八路军,跟着队伍走了,一声没吭,就走了。

临走,他托了村里管事的,也就是我们的老族长,把300斤米票转交到姥姥手上。300斤米,是村里发给一个抗日青年家属的补贴。

河对岸泊庄,鬼子修了岗楼。

“鬼子快进村了。”姥姥脸上擦了锅底灰,头发搓上掺着黄土的柴禾屑,怀里抱着她的独养女儿,跟随乡亲们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逃。

“鬼子撤了。”姥姥抱着孩子回到村里,跟妇救会的人一起,半宿半宿做军鞋、缝军袜。

姥爷有信儿来:队伍从太行山转回来了,驻蠡县鲍墟,要鞋一双,最好连夜送到。亲手为姥爷做一双鞋,根本来不及,姥姥粜了几升粮食,买了鞋,央求村里脚力好的壮汉给送去。

这是姥爷唯一,也是最后的家信,口传的。

姥姥没有跟随送鞋人去鲍墟。前邻后舍,都骂她傻。我姥姥后来也悟出了自己的傻。我懂事以后,姥姥还多次讲起。“唉,我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傻呢。豁出来把孩子撇给老奶奶看着,赶他一宿夜路,也能走到鲍墟呀。”每次,她总是这么结束她的讲述,叹一声,又哧哧笑一下。“咳,谁知道他回不来了,还以为去去就回来呢。”

娘9岁,肃宁县已经解放。秀才奶奶去世,姥姥却买不起棺材葬埋。纵是最便宜的柳木棺材,也买不起。

有叔伯婆婆婶子帮着出主意,姥姥一个头磕到老族长跟前。族长似乎无动于衷,他慢腾腾从藤椅上站起身,摸到里屋,窸窸窣窣地翻找什么。好一阵子出来,手里攥了一张发黄的毛边纸。族长抬眼皮撩一眼跪着的姥姥,慢腾腾地说:“起来吧,叫上小喜,我领你们娘俩到县政府讨口棺材。”

这一次,姥姥手里又有了一张米票,是500斤的。500斤米票,没出县城,换成了葬埋秀才奶奶的木棺。族长手里的毛边纸,是姥爷的阵亡证明书:烈士郭秋甫,1942年牺牲于抗日战争,地点为山西省右玉县龙须沟。证明书上扣着八路军某部的大红印戳。

从1942年到1947年,这张阵亡证明,已经在族长手中压了整整5年。

族里老少爷们儿,有人挺身而出追问族长,为什么一直瞒着小锅牺牲的事。族长理直气壮:“还用问,我怕喜他娘出门走呗。她走了,谁伺候秀才婆,啊,你们说说,谁伺候。她真走了,一个家不就塌了。”

“出门走”,就是改嫁。这是我家乡无数丧夫女人走过的路。1947年,姥姥32岁。她为秀才奶奶养了老,送了终,却无比坚定地选择了“守寡”。

很多人劝姥姥,朝前迈一步儿。好心的婆婆婶子说:“你这么守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姥姥的娘也劝:“你这个情况,迈一步儿,不丢人。”

姥姥主意很正,坚决不走。姥姥说:“不是有人怕我出门走么。我才不走呢,我就守着烈士证过日子。我倒要试试,他死了,我们娘俩能不能堂堂正正混出个人样儿。”

2

我出生时,姥姥刚51岁。

51岁,多么温煦的年华。可是,我印象中,姥姥又干又瘦,稀疏花白的头发,梳成一个小发纂儿,一身毛蓝布的斜襟褂子挽裆裤,完完全全旧式妇女打扮。

后来,姥姥自己回忆,32岁到50岁那段时间,她有多一半的日子在生病。先是腿疼,在地里干一天活,饭也不吃就赶紧躺到炕上,那腿疼得扛不住,一宿一宿地疼。后来,又添了怪病,肚子胀得像一面鼓,连肋条缝都胀得生疼。喝泡过蝎子的地瓜烧酒,喝泡过蜈蚣、癞蛤蟆的高粱烧酒,喝中药,一副又一副的中药。喝什么,也不见多少起色。政府发的遗属补助,有一半变成了姥姥的酒、姥姥的药,喝到肚子里。姥姥指着家里那口盛水的大黑瓮说,我喝下去的药汤子啊,这么100瓮恐怕也盛不下。

我一出生,姥姥腿疼、肚胀的毛病,却奇迹般遁形。姥姥的日子,过起来那叫带劲。家里的小菜园、小花园,就是姥姥标志性的“日子工程”。

土屋西边的空闲地上,种了玉米、花生、扁豆、千穗谷,院子的南墙下种了北瓜,东边的老枣树下种了丝瓜。墙角,种了艾蒿和薄荷;房前,栽了槐树和枣树。院子里最显眼的地方,是两棵家常的桃树。桃树周围,植对叶菊、草茉莉、草芙蓉、鸡冠子花、染指甲花。姥姥一高兴,就采下新鲜的染指甲花瓣,砸碎,掺了白矾,制成染指甲膏儿,为我涂指甲。

姥姥喜欢栽树,喜欢侍弄花花草草。她把所有的树冠都修理得很圆范,栽花,也常一圈一圈的。到了花季,围绕着圆形树冠的桃树,今天一圈草茉莉吹起枚紫色的喇叭,明天一圈草芙蓉点燃金色的灯盏。姥姥的花草,像圆形的花坛。

逢年过节,姥姥总要蒸一座很大的枣花糕。枣花糕一层底儿一层红枣,底是圆的面皮,枣也是从外到里一圈一圈安置。整座枣花糕,就是一件圆形花坛面塑作品。枣花糕是姥姥用来上供的,供神,供先人。

姥姥很崇拜圆。她跟我说:“所有圆的东西,都保佑咱们想的事圆圆满满;保佑咱们这个家团团圆圆。”

她不喜欢动物,更不喜欢鸽子。每年春天,村庄的上空随时会有鸽子“咕呜——”“咕呜——”的喊声。姥姥皱着眉头把门一摔:“鸽子叫真难听,像哭丧。”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鸽子们是正忙着谈恋爱。但姥姥一定知道。她还知道,姥爷在的时候,是喜欢养鸽子的。姥爷养过鸽子,是姥姥一直保守的秘密。这个秘密,她从没跟我道破。

姥姥保守着关于鸽子的秘密,安安静静过日子。我们上学,娘下地,姥姥一个人在家里,给我和妹妹做棉裤、棉袄,擀面条,罗面,捡粮食里的小坷垃,一待就是大半天儿。她不出去串门,反而常把栅栏门上了插子。她安静地守着我们日渐丰腴的家,把针线活儿缝制得针脚绵密,把花花草草打整得精神十足。

像久旱的庄稼遇到风调雨顺,拼着全部的力气拔节、开花、结实,姥姥在追赶一季的收成。她又像是跟一个看不见的对手博弈,那棋局始终是雾蒙蒙的,让人心情晦暗,可是,天空突然就撕裂了一道口子,霞光万朵。姥爷养过的鸽子,在霞光中“咕呜——”“咕呜——”地呼喊。姥姥心里暗想:“别瞎叫唤。你死了,我们也能堂堂正正混出个人样儿。”

姥姥时常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叨念:“孩子,好好念书。不蒸馒头争口气。”

3

姥姥迷信。尤为迷信师素庙里供着的药王爷。

娘小的时候,生天花。天花是要人命的。姥姥一步一个头,磕到师素庙许愿。后来,她给药王爷还愿,挂了一匹绸子布做红袍。姥姥请药王爷保佑老郭家的独苗平平安安,瓜瓞绵绵。药王爷见姥姥这个寡妇婆子行得正、坐得端,就同意了,就赐福了。

姥姥一辈子笃信这一点。

“那个人不顾惜俺们娘俩,可这个家没败在我手上,比他在都强。”姥姥端坐在炕头上,端着娘给冲的一碗奶粉。奶香跟着碗上的热气儿在空中迤迤逦逦,朝着房顶上走。

“俺爹要在,说不准都当大官了。把你接到城里享福,当官太太,那多好。”娘故意逗她。

“哼,你想跟着你爹当大小姐吧,俺可没那命。他要在城里当了大官,早娶别人了,还有工夫搭理我。”姥姥滋溜喝了一口奶粉,鼻子里的气儿哼出来,把碗上冒的热气冲得一溜跟头。

正是寒衣节,娘吃完饭要去坟上给她的秀才婆老奶奶,还有从未谋面的爷爷奶奶送寒衣。姥姥把娘喊下:“你爹的那份,别在坟上烧,坟上还没他的地方呢。你得在大道口上烧,好好叨念叨念,托那边的邮差给捎到山西去。”“知道,知道。多少年老规矩,早记住了。”娘并不停脚,呱嗒一放门帘,只把一帘阳光给姥姥留在了屋里头。

姥姥双手背撑着炕,两只小脚在地上找到鞋。她并不把鞋提上,趿拉着,到了迎门柜那儿。蹲下,开门,拽出一个包。那包里有几双鞋,姥姥用黑色电光纸糊的鞋。这些鞋,我早几天就见她糊好了。我抄起姥姥手里包着鞋子的包,像一支箭一样把自己射到屋外,我得去追娘。“唉,真是老糊涂了,这忘性大的。”姥姥的叹息搭着一阵风追上我。姥姥每年寒衣节都要给姥爷做鞋,纸鞋。

我不知道,姥姥给姥爷捎去那么多鞋,是因为姥爷走路多、费鞋,还是希望姥爷穿了这些鞋,好赶回家的路。姥姥嘴上说着不待见姥爷,却年年给他准备烧纸,准备纸糊的鞋。

姥姥的迷信,集中体现在过年。年三十晚上吃饭,桌子上多出好几副碗筷,也得空出好几个位子。姥姥说,那是先人的饭碗、先人的位子,过年了,要把他们请回家来团圆。娘问她:“那我爹回来过年吗?”“谁知道呢,反正也给他预备好了筷子碗,预备好了吃喝,回不回,那是他自己的事。”姥姥过年的心气儿,总被娘无意中给释放那么一点点。我从小跟姥姥好,我替姥姥不高兴。

不过,多数年景,姥姥过年请先人回家团圆,娘是没有机会揶揄的。家乡习俗,常住娘家的闺女,在过年的时候,要拖儿带女去婆家,所谓“初一的饺子没外人”。娘带着我们,去跟爷爷奶奶、大伯大娘、小姑姑过团圆年。有时候,爸爸也从青海赶回来过年。

姥姥帮着娘收拾好包袱,有孩子、大人的穿戴,有给公公、婆婆、小姑子的礼物。姥姥牵着我的手,一直把我们送出大门,送到村边的西土岗子。过了西土岗子,向北,穿过一条小河沟,就是奶奶的村庄。一路送,姥姥一路嘱咐我。“记得替我问你爷爷、奶奶好!”“见人要打招呼,要大大方方的。可别怵辈子畏人的孱头样,让你奶奶村的人笑话你。”我只慌着过年,慌着去跟堂姐们一起玩,去看大娘摊炉糕,看奶奶点蜡台,看爷爷和三爷拉弦子唱戏,哪里把姥姥的话记在心上。

姥姥在家,过一个人的年。她恭请先人回家过年。

4

姥姥走的时候,斜襟大袄,素罗裙,跟她当年娶进郭家的装束相似。只是,当年的红妆,换作一身青蓝。

姥姥的葬礼,热闹而风光。

乡里、村里都为这位80岁的烈士遗属送了花圈,侄辈、孙辈送葬的队伍足足排了一条街。街上,要停下来祭灵。族长站在队伍最前高呼:“合族老少脱帽,举哀。”

合族脱帽举哀,在家乡,是一个人最大的哀荣。

我一手扶着姥姥的棺,一手搀着娘。姥爷的灵牌,跟姥姥在同一辆车上。管事的女总理反复对我耳语:“别光哭你姥姥,得连你姥爷一起哭,喊他的魂儿赶回来,好跟你姥姥团圆。”

姥爷的魂儿还在吗?如果在,这50多年,他都在哪里待着?现在姥姥没了,我们一哭,他就星夜兼程往回赶,对此,我真的没有半点把握。姥爷的灵牌,刚才是我抱到车上的,它很轻,真的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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