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说话，也始终平静】
整整1个月，母亲没有出门。一次都没有。
但是，也没有我们所担忧的悲悲切切和痛不欲生。她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平静。每天照常早早起床，准备早餐。小米稀饭或五谷豆浆，两样小菜，馒头或者鸡蛋饼，和以往一样丰盛。
然后会做点家务或早早准备午餐的食材……但是，总会下意识发一会儿呆。
那段时间，她常常发呆，然后，就过去整理父亲的物品，衣服或者父亲平日里喜欢买的那些小物件。整理过了，再重新放好。过两天，又整理一遍。
还有父亲种植的满满一阳台的花草，她会用去整个中午坐在那里浇水、松土、剪枝……不厌其烦。
她很少说话，也始终平静。
母亲向来不是干活利落的人，每天的一日三餐，会用去她许多时间。也许是性格的缘故，曾经，父亲总调侃母亲“一天到晚在厨房里出不来”。
好不容易出了厨房的母亲，也闲不下来，家里的桌椅板凳擦一遍，收拾收拾父亲随手放置的报纸、遥控器、老花镜……一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
所以我的概念里，母亲就是一名典型的家庭主妇，我几乎想不起来她退休前的生活了，除了时光渐远，大抵那时，我的心思全然不在家里，每天马不停蹄地一心融入外面的世界，觉得那个世界热闹缤纷、五彩斑斓又神秘玄妙。当我的心终于在青春一场场的奔突后安静下来，母亲已经退休，完全过度到了家庭主妇的角色。
【贴近他，听一听他的呼吸】
最初，母亲为全家人的衣食忙碌，后来，重心就全部放在了父亲身上。父亲在8年前的冬天查出慢性阻碍性肺病，身体从此需要好生保养：冷不得、累不得、气不得，饮食挑剔……所以可想而知，母亲要加倍付出多少精力，尤其在饮食上，从此饭桌上的菜，几乎都和生津润肺有关。
尽管如此，父亲还是频繁受到呼吸困难的困扰，家里备了氧气瓶和各种药物，母亲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有时“晚上忽然惊醒，感觉到父亲好像喘不上气了，赶紧贴近他，听一听他的呼吸是否如常”。
这样的话，让我感受到母亲对父亲感情的深厚。而母亲的担心也并非多余，父亲的病虽非绝症，但也时时会威胁他的生命，最怕的是病发时无人察觉，错过了抢救时间。
所以，那些年，母亲“即使睡着了也总醒着神，睁着一只眼睛”。
夏天还稍好，每到冬天，天气一冷，父亲病情会加重，总要在医院住上一段日子保养和治疗。
母亲便更加忙碌，在家和医院之间奔波，去时拎着温热饭菜，回来拎着空饭盒——每日的病号饭，三餐不重样，有营养又要可口，耗去母亲太多时间和心思，家务都没有空闲打理。
这样的母亲，人生里带着太多那个年代女性的痕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那么多年，她甚至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任何爱好，人生的全部重心，只是父亲。
【她的痛苦，也是最重的吧】
夏天，母亲的重心坍塌了，父亲去世了。
父亲走得并不突然，在医院整整躺了两个月的时间。所以父亲的走，我们都有心理准备。
母亲好像也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她最后一次为父亲整理衣衫时对我说，其实这一次，你爸一住院，我就有了预感。
然后，她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良久不松。
但是失去亲人的悲痛，却不会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就而减轻分毫，且悲痛之余，我还加倍担心着母亲——在这个家里，她和父亲是唯一没有血缘却相伴最久的人，她爱父亲至深。恐怕她的痛苦，也是最重的吧。
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也都轻声叮嘱我，一定照顾好母亲，别让她因悲伤过度出意外。
我有同样的担心，于是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她的人生，从此会被架空】
但是母亲，却没有让我在悲伤之余多添一分担虑，连哭泣都是无声的。没有情不自禁或者歇斯底里，她用出乎所有人意外的平静，送走了父亲。
母亲，在这样的时候表现出来了我难以想象的坚强。这些年，我也偶尔参加葬礼，也见过失去丈夫的妻子，她们几乎个个悲伤得不能自己，悲伤到失态失形。哪怕是平日里看上去极其坚强的职业女性。
而母亲这个已经年近七旬的家庭主妇，却没有。
我于是更加担心，担心她的平静背后藏着极大的隐患，怕是悲伤过度；担心没有了父亲，她的人生，从此会被架空。
可是我无法探寻究竟，在父亲去世后一个月的时间里，很多次试图劝说她出去走走，哪怕去外面的超市随便转转，她都摇头拒绝，然后对我说，她没有事，让我别担心。
我甚至不敢开口提起父亲，怕提了引起她的伤心。反倒是母亲会主动提起来。比如整理父亲衣物的时候，她会指着一件衣服对我说，看，这外套你爸还一次都没穿过呢，买了没舍得穿……会拿出一个钥匙扣告诉我，父亲这两年像小孩子，喜欢买这些小钥匙扣、小包包什么的，买了一抽屉。也会忽然说起很多年前的事，说她和父亲的初相识，他们那场被媒人带到荒山野地的相亲……那天说起来的时候，母亲忽然笑了一下，那时候，你爸穿着肥大的棉军装，一点也不利落，不过看着还是很英俊，下巴刮得铁青……他回去后也没写信，却寄了两斤红毛线来……母亲说，还是上了他的当，结了婚才知道他脾气不好，大男子主义，一点家务不做，“油瓶倒了都不扶”……
这样的口吻，是嗔怪的，也有甘心认命的甜蜜。而我的担忧是，母亲不到七十岁，身体健康，余生还长，是否要一直靠着回忆来活下去。她的人生，真的被父亲的离去架空了吗？
【怕是她的痛处，也是我的】
大约一个月后的那天早上，我吃早饭的时候，她说要去西边的早市转转。
然后她挎着平日里用的菜篮子，素衫出门。背影，明显消瘦了许多。但我还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她总算是出去了。
下午下班回家，果然看到有洗好的那种只有早市才卖的原生态的小黄瓜和西红柿。样子并不周整，但味道极佳。
吃着吃着，忽然心酸，以前，都是母亲和父亲两个人去逛，现在，只剩了她。不知这一路，她是否觉得孤单无助？就如那些没有了父亲的夜晚，她是否能够安眠？尽管她的枕头旁边，父亲的枕头和被褥皆如他在时那般……
这些问题，我都不敢问出口。怕是她的痛处，也是我的。
可是母亲，却是当真开始走出去了，不只是逛早市、小区的超市或者不远的公园。她的走出，其实和距离无关，而是她整个人生的范围——她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就融入了小区里各种老年活动的团队：早上8点的太极拳、下午4点的门球活动、晚饭后的结伴散步甚至去教堂做礼拜……在母亲的言谈里，我开始听到很多陌生人的称谓：楼上的韩姨、隔壁楼洞的李伯伯和伯母、3号楼的段姨、前楼的李姨……那天中午，我往家里打了好几遍电话都没有人接，有些急躁不安。不到下班时间早早请假回去，才知道，母亲竟然和李伯伯夫妻俩洗脚去了，是李伯伯请客，他的儿子做生意，比较有钱，给李伯伯办了几张保健卡。母亲说，你段姨喊我和她作伴去练老年健身操呢，她也是一个人，儿子一家在加拿大，你空了，帮我买套做操穿的衣服吧。
我愣怔着点头，忽然发现，母亲的生活，正在发生我不曾想象的改变，甚至那天回家，发现家里冷过冷灶，母亲竟然没有做饭。记忆中，那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我问母亲，她说，咱们小区门口刚开家饭馆，你李伯伯说面做得很好，咱们也去尝尝吧。
我再度愣怔，然后被她拉着出了门。路上，母亲说，以前你爸在，外面那些饭菜，他都不能吃，怕对他的身体不好。现在他不挡着咱们了，咱们也出去尝尝鲜。
我无语，只觉百感交集。
【她把她，还给了自己】
母亲的人生，在父亲走后，就这样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她忽然有了许多同龄的伙伴，有时我跟在她身后，要不停在她的示意下和人打招呼；她的太极拳很快打得有模有样了，并参加了市里的老年太极拳表演队；她不仅去洗脚、按摩，还跟着一个神奇的老太太，去旧巷子的茶馆喝茶嗑瓜子听戏；她告诉我加拿大的PM2.5数值有多低，说如果可以，以后跟着段姨出去看看；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所有新鲜事，口中偶尔也会蹦出几句网络流行语……她从家庭主妇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时尚、热烈、充满活力的老太太。一个独立的、完全纵容自己喜好的女人。
那么，母亲，失去了父亲，你并没有失去一切，是吗？你还有你自己的人生，是吗？
当然，我没有问，因为，母亲已经用她的生活给了我确定的答案。我开始从另外一个角度来默默观望、揣度和了解她的人生，这个大半辈子世界里只有父亲的女人，在失去了父亲之后，她把她，还给了自己。
或者，曾经，母亲就是个这样的女子，外向活泼、喜欢热闹、喜欢各种新鲜事物、喜欢听戏、旅行……如同现在的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追逐的热情。母亲的内心世界，远不只是90平方的家那么大，更不是只有一个男人。只是那么多年，她心甘情愿地为了那个男人放弃自己，去做他的妻子和我的母亲。她在人生漫长的年月里，选择了那样的角色，并且用尽全力演到尽善尽美。
现在，妻子的角色已经结束，她回到自己，回到自己曾经的热爱和理想的人生中。所以她用她的方式放下了父亲，在爱了他半生之后。因为她对父亲的爱，没有遗憾。所以，她不去大悲大痛、无力自拔；所以，她在平静地过度之后，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而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母亲，我眼中的家庭主妇，她是一个这样的女子。这么多年，她对这个家无微不至地爱和呵护，是她做妻子做母亲的本能，也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牺牲。
那么，她为什么非要活在对父亲的祭奠中？为什么不可以放下？而我所盼望的，不也正是如此？
我想天堂的父亲，也愿意母亲这样生活下去。因为，就如同她爱我们一样，我们，一样爱着她，愿她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